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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代初仲夏的一个傍晚,戊辰河边迎风走来一群手托篮球、肩扛衣衫意气风发的青春少年,他们刚刚参加完东中篮球赛。这是离开母校前最后一次的班级对班级的球赛,大家格外用心,比赛异常激烈,1号位的欧阳秉德球技精湛,每一次运球投篮都充满了力量与激情,在难分输赢的关键时刻,他身手矫健把球投给3号位的上官蓉。上官蓉转身一个箭步高高跃起,将篮球狠狠地扣进篮筐,为班级赢得了关键的2分。二人配合默契,彻底打败对方,赢得了胜利。欧阳秉德和上官蓉相视一笑,击掌称贺,比赛在一阵阵热烈的掌声中结束。
欧阳秉德中等个子,肤如凝脂,漆黑的眉尾叛逆地稍稍向上飞扬,深邃的眼睛清澈明亮,瞳孔散发着光芒,英挺的鼻梁,立体的五官犹如精雕细刻般俊美。欧阳秉德玉树临风温文儒雅、翩翩少年世间无双。
上官蓉身材修长,白皙皮肤大眼睛,眉宇间藏着婉约与柔情,常常漾溢着青春靓丽的笑容。打起球来灵活得象一只兔子穿梭在球场中,每一个动作都散发着自信和活力。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间,有着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魅力。
夕阳余晖照在树叶上,斑驳的影子洒满了戊辰河堤岸绿茵茵的草地,平静的河面犹如硕大而光滑的镜子,倒映着天上橘色的云。云中折射出的金光,给这群走来的少年镶上了金色的边。带着金色光环的少年,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开心地畅谈着自己的青春理想,憧憬着美好未来。
欧阳秉德爱学习,做事严谨负责,是出名的学霸。他的理想是到省城上医科大学,将来做一名出色的外科医生。上官蓉则笑着表示:“上师范也不错,将来做个教书育人的渔村女老师。”同学程媛媛认真地说,她准备读工科类大学,做一名合格的工程师。
朝气蓬勃的少年一路欢声笑语,今天这戊辰河边的美丽风景,属于年轻的他们。
路旁鱼货加工厂此时竟敞开着大门,引起了这群活泼好动少年的注意,众人鱼贯而入要探个究竟。
屋里空荡荡没人,掏空鱼货的落地桶注满了清水,圆圆的桶紧挨在一起,像一朵朵硕大的盈盈莲花。
上官蓉立在桶沿边还没站稳,被人一挤掉进了桶里,瞬间惊得众人呆如木鸡不知所措。欧阳秉德拨开人群,飞快来到桶边,抓住上官蓉的头发使劲捞了上来。受到惊吓的上官蓉脸色惨白,浑身湿透,身体颤抖着,咸又腥的水顺着头发滴滴嗒嗒往下流,接连打着喷嚏,惊恐的眼神呆呆地望着大家。看着上官蓉的窘迫样,欧阳秉德连忙将自己的衬衫递上,严肃地说:“快快穿上回家!没有下次了”。
斜阳穿过弄堂照在身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上官蓉为自己的冒失感到懊恼和后怕。今天要不是欧阳眼疾手快,恐怕自己沉到桶底再也上不来了。如果欧阳早一步回家,那还有谁会如此敏捷出手相救?如果没有发生过掉进桶里的事,那该有多好。一路胡思乱想,认定欧阳秉德是她生命中的贵人。
有股陌生的味道缓缓地从领口散发出来,上官蓉觉得奇怪,看看四下没人,偷偷卷起衣角细细地嗅了嗅,衬衣幽幽地散发出主人余留的味道,是淡淡的、带着青春男生的气息。
落日弥漫的橘色,天边透亮的星星,微风夹带着栀子花甜甜的馨香,远处传来邻家呼儿唤女回家吃饭的声音,上官蓉顿时感到天清气朗,一扫落地桶带来的不快,脚步轻快了许多。
上官家住在弄堂的尽头,推开小院木门,葡萄架下,坐在藤椅上的阿爸边听收音机边叹息:金门打炮已经二年多了,海峡二边将来不知道会怎样走下去。
“前几天上面来人到了隔壁阿园家,说阿园的哥哥当下驻守在金门一带,来人叫阿园写封平安信,告知哥哥家里一切安好,听说写好的信还要在那边的大喇叭里广播”阿爸喋喋不休地继续说道。“不知道你二伯、大妈妈一家现在团聚了没有?”
二伯是阿爸的亲二哥,大妈妈是阿姆的亲大姐,是姐妹也是妯娌。二伯原在上海做生意,后来去了台湾。大妈妈带着俩个小堂妹去台湾找二伯,辗转八年从上海、杭州、广州一路过去,直到去年底才收到一封从香港来的信,说是要等过完年才能去台湾,但至今杳无音信。上官蓉没心思多听父亲的唠叨,径直走进自己房间收拾衣服。
等待录取通知书的日子有点漫长,大家翘首以盼佳音传来。
东北一所解放军航空学校来招生,应征的青年都纷纷了报名。从政治面貌、社会关系、海外关系着手,经过严格的调查审核、体检及各项体能测试。层层筛选,欧阳秉德凭着出身好、三代清白、海外及社会关系简单;学习好、思想品德高尚、身体素质过硬,被那所航空学校录取了。
欧阳家门楣上,挂上了大红横匾,上面用金色的字书写着“光荣人家”。海岛小镇出了个万里挑一的空军战士,全镇的人都感到自豪和光荣。老师同学、亲朋好友纷纷前来祝贺。
欧阳要上学了,上官想不出用什么东西作为礼物送给欧阳,答谢他上次的出手相救。于是,买了条白底带蓝边的手绢,用白色丝线在手绢一角精心地绣了一朵云。蓝天配白云一定很好看,于是寻个机会塞进了欧阳的背包。
码头上,欧阳秉德向大家握手告别,四处寻觅上官蓉的身影。只见她含着笑意,站在远离人群的一个转角处向他挥手,窈窕淑女显得格外出众,不免多看了几眼,四目相对欧阳秉德会心一笑。有幸识卿桃花面,从此阡陌多暧春。爱慕之情悠然而生,转身走向船舱,他把这份爱深深地藏在心底里。
欧阳秉德上着白衬衣、下着天空蓝的裤子,背着背包转身走向船舱的那瞬间,散发出来的魅力深深打动了上官蓉,此时此刻她恨不得变成一只海鸟追随而去。
船驶离码头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消失在海平面线上。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二颗年青的心在靠拢。
为了改变海岛落后的医疗条件和普及海岛基础文化教育,政府急需要培养大批的医疗专业技术人员和优秀的人民教师。上官蓉收到了省里一所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程媛媛则上了市里的师范学校。
一封来自人民解放军带有信箱编号的信,寄到了上官家,上官蓉看到熟悉的笔迹,知道是欧阳来信了。
欧阳秉德在信中告诉她:那天出发后在省城集中,第二天就乘军机到了东北航校报到。到了学校才知道招飞成功只是起点,“想上天”有很长的路要走。
航校采取全程淘汰制,选拔标准严格苛刻,不少学员还没接触到飞机就被分流到地面专业。由于全国各地来的新生,文化程度参差不齐,要先在外校读一至二年的基础理论课,然后再进入本部进行系统的政治、基础理论;实践训练、实验研究相结合的学习。
军队需要高素质的飞行人才,大力开展实战化训练,要学习的东西很多。时间紧,现在已投入了紧张的学习中。
上官蓉即日回信告知:自己被省里一所医学院录取了,翌日也要出发去学校报到,自己将认真学习,将来要做个为海岛人民服务的好医生。
书信年代时间慢,一个来回需要半个月。一样的情思,牵动了两地少男少女的心绪,彼此惺惺相惜的情意已经没有什么力量可以让两人割舍。两个平凡的年青人在信中相互叙述身边发生的人和事,纯纯的爱意在南北二地书信往来中慢慢萌发。
转眼间二年的学习生涯过去了。
“一定要消灭血吸虫,一切为了人民的健康”是当时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老师经常带着医学生下乡工作,他们白天要到各村进行调查摸底、看病,晚上入户采血取样,每天工作结束已是深夜。
师生们睡在生产队的礼堂里,礼堂中间挂上几张布帘、草席等,分隔成二边就是男、女寝室。大家自带铺盖、饭盒等生活必需品,水泥地上铺上一层稻草,再放上席子和被褥,一个接着一个紧挨在一起席地而睡。虽然生活条件简陋、艰苦,大家都已习惯,下农村是艰苦与快乐并行着。
上官蓉与同学一起晚上入户采血,发现有户人家一位老人卧在床上不停地呻吟。深夜村子偏僻交通又不方便,众人只能给他做些各种基本检查,并给他打了一支镇静剂让老人安睡,准备第二天转送镇上医院作进一步检查。可在第二天还没来得及送医院,那位老人就去世了。这件事对上官蓉打击极大,她非常自责、内疚觉得自己失职了,同时也是感到了生命的脆弱。
夜很深,上官蓉从睡梦中醒来想出去透个气,只见门外皓月当空,月光皎洁,前面是一往无际的稻田,四周寂静无人,只有稻田深处传来蛙鸣声声。上官蓉迷迷糊糊,恍惚中看见不远处有一条白茫茫的路,蒙胧觉得那儿有个茅屋,就朝着那边过去。走着走着原来光亮的路变成了一条河浜,脚下泥土松软,一滑便溜进了河里。上官蓉双手举过头顶,本能地喊道:“欧阳!救我!”“欧阳!救我!”。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远处传来几声野狗的吠叫。河水即将淹没上官蓉脖子,猛然清醒过来的上官蓉拼命拉住身边水草连滚带爬,终于喘着气爬上岸。
接连的惊吓,上官蓉生病了。不明原因的高烧一直不退,白天一直浑浑噩噩,晚上恶梦不断,严重影响了学习和生活,上官蓉不得不退学。
上官蓉在家休养终日郁郁寡欢,写信告诉欧阳:自己因病退学了。现在是躺在落地桶中最底层的咸鱼,这辈子是很难翻身了。
欧阳写信安慰她:不要气馁!你就算是落地桶里最底层的咸鱼,也不是最咸的那条。
即使眼前的生活让你不如意,不是你想要的,让你痛苦不堪,但是你还有希望,还有明天,还有温暖的太阳,温柔的风,还有心里美好的生活。
欧阳秉德经常分享自己在学习、训练上取得进步的快乐。告诉她:第一次走上飞机的激动与心悸;第一次操纵控制杆的忐忑不安;第一次在教官的带领下战斗机呼啸直冲云霄的感动。
从慢慢学会基本的飞行动作,到复杂的特技飞行动作,每完成一个完美的空中翻滚,每取得一点进步,获得每一个欣喜都一一告诉上官蓉,一起分享喜悦和快乐。
欧阳秉德告诉上官:自己平时除了刻苦训练基本功,努力学习掌握飞行技术外,还要多多学习国外的先进飞行理论,有了扎实的理论基础,飞行技术就会越来越精湛。
欧阳秉德迎来了第一次单独飞行的考试,心情非常激动,终于可以单飞了。这是几年来努力学习、刻苦训练的结果。他早早就乘坐吉普车过来,远远见到心爱的灰色飞机静静地停在机场飞线上,机务人员围在周边做起飞前的最后准备。
欧阳秉德走进机舱,伴随着地面指挥准备起飞的指令下达,发动机瞬间发出巨大的轰鸣声,飞机拖着长长的尾焰,呼啸着腾空而起,直插云霄。加速,再加速,转弯、低空通场,再次转弯,再次低空通场……
机场跑道上方,欧阳秉德驾着战斗机凯旋归来,威武霸气.由远及近,一个晴蜓点水,后轮在跑道上擦出两个白色烟圈,前轮同时稳稳地压在跑道线上,安全陆地,欧阳秉德圆满完成了第一次单独飞行考核。
在欧阳的安慰和鼓励下,上官蓉也渐渐走出了困境,利用自己的特长成了一名技艺精湛的绣花女工。
时光冉冉,二个年青人的平凡生活在相互勉励,相互帮助中度过。
五年的学习生涯很快过去,欧阳秉德经过三年多的飞行训练,成了一名合格的战斗机飞行员。当初,和他一起学习战斗机飞行的学员有一百多名,经过逐步淘汰只剩了二十几人。能成为飞行员的人,都是名副其实的“尖子”。能成为战斗机飞行员,更是“尖子”中的“尖子”,欧阳秉德天之骄子即将毕业。
六十年代各种运动一个接一个,海岛小镇也不例外。随着运动的不断深入,有人举报上官阿爸帮助台敌家属一家逃往台湾,上官家纵横交错的海外关系因此被抖了出来。
在那个讲究家庭出身、社会关系、海外关系的时代,上官蓉出身于资本家家庭,她的舅舅、阿姨、伯父还有许多亲属在台湾,这些复杂的海外关系,是无法改变的客观事实。
那时海峡两岸的军队一直处于剑拔弩张的对峙状态,台海上空战云密布。这对有亲属在台湾的家庭来说是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如今的两岸同胞已经很难想像当初台海危机已经到了如何严重的时刻。
上官家海外关系的包袱象一座高山一样阻隔在上官和欧阳之间,成了上官蓉和欧阳秉德继续交往下去的不可逾越的障碍。
一边欧阳秉德是国家化重金培养的战斗机飞行员,肩负着捍卫国家安全的重大责任;一边是纯真的初恋,青年男女纯洁情感。这二者的关系需要欧阳秉德和上官蓉作出艰难的决择。如果继续交往下去,涉及到军婚,严格的政治审核是不会被通过,更不可能被批准。为了欧阳的前途,无论如何需要割舍的是这段恋情。
为了不连累欧阳秉德,为了欧阳秉德的未来,上官蓉做出了艰难且唯一选择:只有把自己嫁出去。因为爱他,无奈选择放弃他。
她犹豫再三最终还是走进房间,打开写字台的二只抽屉,把五年来欧阳写给她的所有信件一封不漏地装进了大麻袋,挪到海边,把这些信一封一封在大海边烧掉。
烧下的纸灰漂浮在海面上,慢慢被波涛推向远方,又慢慢被涌动的暗流带回原点,在这海水短暂的交汇中,上官蓉似乎看到了她与欧阳两人的情感如海中的潮流,相互碰撞又各自飘散。
上官蓉悲从心来,朝着东北方向不禁放声大哭。这些信件是她五年的眷恋和依赖、五年无声的陪伴,五年日夜的思念。
它们让欧阳秉德在她的心中驻守,记录了他的一举一动;记录了他那阳光般的温柔;记录了他对她深情的爱。而今她却亲手将它们付之一炬,就这样随着潮水的波浪起伏流失殆尽。
欧阳秉德和上官蓉本是一对天经地义的美好情缘,却因海外关系而分手,只叹造化却如此弄人,有情人难以成眷属。
欧阳秉德收到了上官蓉的来信,大意是:由于自己家庭出身不好,海外关系复杂,给你带来了政治上的影响,请你原谅。
你我今生不能在一起,都是我的错,是我上辈子没有修行,这辈子我一定好好修行,争取下辈子能和你在一起。
东北大地夜色如黛,纤薄的浮云在半空穿梭中变幻多端。天似穹顶镶嵌着闪烁的星星,星光映照着欧阳孤独的身影,寂寞的欧阳独自前行。不知何时才能见到他最想念的那个人,向她当面表白他的衷情。
欧阳抬头望着这片熟悉的星空,北斗七星、天狼星、牛郎、织女星……,还有那条淡淡的银河系。
天上的流星传递着相思的愁怨,遥远无垠的银河,今夜我悄悄来过,欧阳秉德难将心事和人说,只能说与满天星星知道。
远处有人拉着手风琴,低声吟唱着俄罗斯民歌《三套车》:
冰雪遮盖着伏尔加河
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
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小伙子你为什么悲伤
为什么低着你的头
……
那凄美的旋律和苍凉的歌声直达欧阳心底,此时欧阳的心情恰如那首民歌一样的忧伤,心中感到无奈和凄凉。
一轮弯月升上了树梢,惊飞了栖息在枝头的喜鹊。清凉的晚风仿佛传来了远处的蝉叫声,山前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从前那熟悉的小屋依然坐落在附近的树木中。
欧阳毕业了,奉上级命令去广西服役。临行前匆匆给上官写下信:我已学成毕业,明日即下广西服役。国家大事重于泰山,你我之事暂且缓缓,日后再商榷。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
边塞烽火,我将南行。
国土山河,忧心忡忡。
服从命令,军人天职。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路遥途远,难与相执?
山高海深,难成誓约?
半年后,上官蓉由父母作主、媒妁之言匆忙结婚了。
在广西空军的部队里,欧阳秉德再也没有收到上官的来信,他把这份爱深深地埋进心底。把所有的精力投入到学习、训练中。每天不到6点就起床温习航理知识,每次考试课目都得第一,飞行技术日见长进,不到二个月从二长机升为三长机,他成了同批战友中飞行技术最好的战斗机飞行员之一。
1967年仲夏的一个傍晚。
小镇上来了一位英姿飒爽的年青军官,挺拔的身姿迈着军人特有的步伐,威武中透露出儒雅,英俊的脸上写满了成熟稳重,行走在小镇青石板的街头,显得格外眩目。
出去时是懵懂少年郎,归来已是顶天立地男子汉。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离开家乡七年的欧阳秉德回家探亲来了。
窗外有人在喊“上官!上官蓉!”上官蓉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只见程媛媛兴奋地对她说“欧阳!欧阳秉德回来休假了,正约几位同学去东中操场打篮球呢,我来叫你一起去看看他。”
上官心头一紧,七年了他终于来了,心中五味杂陈一齐涌上,去还是不去?正犹豫中,听见“咚、咚、咚”一阵楼板响,程媛媛跑上楼来,一把抱起坐在竹椅车里的小宝,拉着上官一起小跑出去。
“欧阳!欧阳秉德!”程媛媛高声喊道。正要投篮的欧阳秉德听见有人叫喊便停止脚步,手捧篮球转身侧望,霎时呆住了,他看见了球场外,站着的是让自己牵挂了2555个日日夜夜的女子,心止不住地狂跳,两眼射出了爱、恨、怨、痛的火光。上官蓉看到了只有自己能读懂的这充满了爱恨交集的目光,心不由得颤抖起来,一阵隐隐的痛从心底升起。
“呯”一只手肘狠狠地撞向欧阳秉德的面部,欧阳秉德应声倒下,血从鼻子、嘴角流了出来,小腿扯开了一条口子,鲜红的血汩汩地流出来。众人见伤得不轻,赶紧停止打球,扶着欧阳上医院去。
时间不是让人不痛,也不是让人忘记痛,而是让人习惯痛。
一夜辗转未眠的欧阳秉德,按捺不住要见见上官蓉的心情,便来到上官的家。
这是一幢租借的二层小木楼,扫眼望去,虽然简陋,但收拾得整洁有序,欧阳来不及细看三步并作二步上楼。
昨日球场上受的伤,留给他半脸的瘀青、肿起的嘴唇和磕掉半颗牙齿的门牙,掩不住他那英俊优雅的脸庞。上官蓉坐在窗前低着头飞快地做着针线活,惴惴不安,屏声息气,脑子一片空白地等待着这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
她近在咫尺,欧阳秉德默默地注视着她的侧脸,五官柔和的线条,微卷的黑发,挽起的发髻。他好想摸摸她的头发,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前方,可最后还是停在半空中又缩回来。他是个君子,举止间流露出的是温文尔雅的气质,他努力克制着这泻渎神灵般的欲望,决不允许自己对她有一点非份之想,他捍卫着自己的尊严。
最终他还是爆发了,猛地拉起裤管,小腿上一条长约10多公分的撕裂伤口暴露在上官蓉的眼前,他指着隐隐渗着丝丝鲜血,还没结痂的伤口,哀怨地看着上官蓉的眼睛怒吼:“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我很痛!”
心口上的痛让他再也无法迸住心中的怒火。然而此时此刻现役军人的身份,这个现实敲击着他的心灵,他努力克制着、隐忍着。他是一个平凡之人,面对这残酷的现实,他无力改变只能深感无奈。
象一缕缕针尖刺手指的疼痛,这种持续地、不间断的戳痛,吞噬着上官蓉的心。她的眼神中充满了哀伤,嘴角微微张动,似乎想辩解却欲言又止。她咬着嘴唇,脸色苍白,仰起头慢慢吞咽着眼眶中的泪水。
若有苍天知我意,可否许我再少年?如果可以,请把我放回还不认识你的大路上。上官多么想重新回到七年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过去。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莫名紧张的气氛。
一声“哎、哎、大”婴孩的呀呀学语声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欧阳秉德低头一看,屋子的角落有把小竹椅车,里面坐着一个约七、八个月大,长得粉团似的男婴,大大的脑袋,乌黑的眼睛大又圆,望着他友好地微笑,不停地叫唤“哎、哎、大”,舞动着二只粉藕似的小手求抱抱。纯洁漂亮的小宝贝,倾刻萌化了欧阳秉德的心,这一声声稚嫩的声音戳中了欧阳秉德心尖上那块最柔软的地方。
欧阳秉德黯然伤神的眼睛中放出清澈明亮的光彩,他走过去慢慢俯下身抱起小宝。托住小宝的头,在小宝的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亲,额头抵着额头,脸贴着脸,鼻子摩挲着小宝的脸,深情地轻喊了一声“儿子”,稍后又双手将小宝高高举过头顶大声喊着“儿子啊”“我的儿子”。那是发自他内心的呼喊,是他压抑了七年的情感宣泄,它所蕴含的深情已超出了他的灵魂所能承受的底线。
欧阳秉德左手抱着小宝,腾出右手整了整领口调整姿态,迅速转身迈着军人坚定有力的步伐,头也不回地“噔、噔、噔”带着节奏离开。
吃中饭时分,上官蓉告诉刚下班的老公慕容峰:“欧阳昨天下午回家来休假了”,慕容峰答道:“是的,昨日傍晚已听说了”。上官紧接着告诉他,今天上午欧阳来家所发生的一切事情:“把小宝抱走,到现在还没回家呢。”慕容峰听完哈哈大笑,宽慰上官蓉:“欧阳人品那么好,不会把小宝怎么样的”“我慕容家的孩子长得聪明又漂亮谁见了不喜欢?欧阳若是喜欢,他尽管来抱好啦!”“我的儿子就跟他的儿子一样”。
慕容峰告诉上官:前二天他单位新来了一批订单,人少任务重,急需招聘一批临时工,询问上官蓉愿不愿意明天就去他单位上班,上官蓉欣然接受。
渔市孤烟袅寒碧,水村残叶舞愁红。横街的集市随着潮起潮落开张,集市上活崩乱跳的海鲜,丰富的蔬菜水果让欧阳秉德目不暇接,他享受着这重回故乡的亲切。
欧阳秉德每天准时来接小宝,担负起照看孩子的责任。他逗小宝开心引小宝笑,让小宝骑在他的肩膀上,抓起双臂作飞机飞呀飞,逗得小宝“咯、咯”大笑。他让小宝坐在自己的腿上,玩“拍麦子”游戏:
一箩麦,二箩麦
三箩开始打大麦
噼噼啪,噼噼啪
大家来打麦
麦子好麦子多
磨面做馍馍……
小宝困了,欧阳在他耳边低声呓喃,唱着摇篮曲,哄他睡觉。小宝饿了,就泡奶粉喂他喝,看着小宝吃饱喝足的样子,欧阳会露出慈父般的满意笑容。
欧阳肩扛着小宝走遍了小镇的山山水水;浏览了小镇的山海礁石。徜佯在集市的人群中,浏览着人间烟火,享受着这难得的人间美好。小宝给他带来快乐的同时,也让他体会到做父亲的乐趣、父子般的亲情。
当欧阳一个人静静地呆立的时候,他那深遂的眼睛里总是带着一丝不被人轻易觉察的落寞。
他是一位高度自律的君子,他把对上官所有的深情,都转移为对小宝的爱,倾注在小宝身上,真情善意,刻骨铭心。心底守候七年的温情,尽自己所能做到的给予,他身上所散发出人性的光辉让人动容。
本来三个月的休假期只休息了半个月,所在部队发电报来,命令欧阳迅速归队。欧阳即将归队,同学们相聚在一起。
这这半个月来,小宝在欧阳的调教学会了许多,会向叔叔、阿姨们立正、敬礼。欧阳秉德一声声“儿子”“我的儿子”的亲切叫声,不是父子胜似父子的感情,使大家感动。
街上传来叫卖梨的吆喝声,欧阳买来一筐梨,拿着分剩的最后一个梨走到上官跟前递过去,他依旧保持着温良含蓄的礼貌和君子风度,轻轻揑了揑小宝的脸,注视着上官的眼睛认真地说:“这个没你的份,这个不是给你的,是给我儿子的。”
在那一刹的目光交接中,她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他不想与她“分梨”。
上官深受感动,快速把小宝交给欧阳转身离开,鼻子酸楚,泪眼婆娑,颤动的嘴角无声哽噎,快步走到院子,仰天长叹止不住的滚滚泪水任它流下来。
欧阳秉德依然左手抱着小宝,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用俄语低声为大家唱起了《喀秋莎》,唱歌时眼睛从未离开过室外上官蓉的背影。
Расцветали яблони и груши
Поплыли туманы над рекой
Выходила на берег катюша……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
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
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
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姑娘唱着美妙的歌曲,
她在歌唱草原的雄鹰,
她在歌唱心爱的人儿,
她还藏着爱人的书信。
啊,这歌声姑娘的歌声,
跟着光明的太阳飞去吧,
去向远方边疆的战士,
把喀秋莎的问候传达。
驻守边疆年轻的战士,
心中怀念遥远的姑娘,
勇敢战斗保卫祖国,
喀秋莎爱情永远属于他。
他用歌声唱出了女儿的思恋,男儿的柔情,奔赴沙场的勇气,为国身献的觉悟,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他用歌声表达了对她不带诱惑的深情。这种爱是一种不带任何功利心的给予;这种爱是无条件的奉献;这种爱可能连父母都未必给得起,伴侣就更不要说了的精神寄托。
他用歌声向她叙述了一边是家国情怀,时刻提醒着他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与使命。一边是对她的真挚情感,让他无法抗拒那份来自内心的渴望与冲动。
她闭眼深陷其中,感受那浑厚的男中音漂荡在空中。她听到了欧阳灼热情感的宣泄,心中的孤独和眷恋;对两岸对立关系的无力抗拒和无奈;她感受到了一颗热爱生命、热爱生活的年青灵魂的跳动。
小镇渔市早,一缕孤烟细。
欧阳秉德接到命令结束假期,提前归队。出发的那天,他起得格外早,象往常一样吃完早饭,到母亲房里与阿姆告别,走出房间的那刻,阿姆却意外地把他叫住了,让他稍等片刻,阿姆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又摸了摸他的肩膀,默默注视着他的眼睛,欲说又止。欧阳明白阿姆的意思,告诉阿姆只要上官过得好,他已释怀。
七年来,心中一直涌动的这莫名冲动,在这半个多月中已慢慢消逝。他无法抗拒地走近她,是为了了解她的生活。现在她有爱她的丈夫,活泼可爱的儿子,他放下了。
军令如山,南方在召唤。那里有他的飞机、有他的位置、有他展示身手的地方;有他的未来、有他爱的那片蓝色的天空、有他职责使命。
汽笛鸣响,在最后即将踏上船板的那刻,他猛地扭头回看当年的那个角落,他仿佛看到她在向他挥手,她的笑脸……。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坚定,他默默留下了最后一句话“祝你们幸福快乐”。
归队后的欧阳秉德积极投入到更艰苦训练中。
“速度决定胜负,技术决定命运”速度和技术的完美结合,是战胜敌人的关键。
欧阳和战友们驾驶战机在天空划过一道道优美而又霸气的弧线,如同一只只矫健的雄鹰,展翅翱翔在广袤的天空,捍卫着国家的领空安全。
在欧阳秉德离开小镇回队几个月后的一天。
在一个深秋的傍晚,寒风萧瑟吹过林梢。小镇来了一辆吉普车停在欧阳家门口,下来三个穿四个口袋的军人,一脸严肃急匆匆进入欧阳家中。
来人拿出一套空军制服和一块手表,交给欧阳母亲告诉她:“欧阳同志在执行任务的回来途中,飞机失事,不幸以身殉职”。
欧阳母亲霎时心头猎过一阵剧痛,脸色惨白,巍巍颤颤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步履蹒跚向前迈了一步,用颤抖的双手,象捧着刚出生的婴儿一般小心翼翼捧起手表,轻轻地紧紧贴在自己的耳旁,噙着泪水说:“这“滴嗒”“滴嗒”的声音是我儿子在叫唤我:阿姆!阿姆”。
上官蓉闻讯赶来“为什么会这样啊?” “为什么会这样啊?”上官蓉与欧阳母亲抱头痛哭。
“他一直爱着你,你是知道的”“你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朋友,我很感谢你”
上官蓉无法接受欧阳的离开,对当初自己为什么没有坚持等待感到深深的自责内疚,哪怕是等一辈子。心里的委屈让她痛不欲生,哭成了泪人。
因为海外关系使二个本是情投意合的恋人,只能选择分手,并将这份深情深埋于心。若不是家国情怀,他们本可以成为心意相知的爱人。
国家与民族的重任,人性与尊严的坚宁,责任与担当的抉择,这些崇高的理念如同高墙般屹立在他们之间。阻隔着这份纯真的儿女情长,他们都被迫在爱与责任之间做出选择。
他践行了保卫祖国领空的职责和担当,用自己的生命捍卫国家的领空主权。
他是军人铮铮铁骨,但他不是冰冷的机器,他有血有肉,有情有爱。但作为军人的他,不得不失去心爱的女友,这种痛苦很难用语言描绘他那复杂的目光,离别的眷恋,深沉的爱情,坚如磐石的坚守以及痛入骨髓的自制。
在国家利益面前,爱情是如此的苍白无力,连一个简单的握手都成了奢侈。
她轻轻摩挲着那件衬衣,已经没有了他余留的味道,没有了那属于他的气息。她又买了一块白底蓝边的手绢,用白色的丝线绣了一朵云,灰色的丝线绣了一架战斗机。手绢、衬衣和他的遗物一起葬在小镇那最高的山上。
每年的清明节,上官蓉和慕容峰都会来到欧阳的墓前进行祭奠,纪念这位老朋友,这位他们心中的英雄。
慕容峰时时叮嘱上官蓉把欧阳秉德的故事讲给孩子们听,告诉孩子们欧阳秉德是一位好人,是一位英雄。
上官说,如果她老了,走不动了,会叫她的孩子们去看望他、祭奠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