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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在路上】
我曾经听过一种说法,某些相爱的夫妻会用自己的姓氏组成孩子的名字,代表着孩子是他们美好爱情的果实,也代表着他们对于孩子无尽的爱。
何葛果儿一直相信这种说法。
01.
何葛果儿只对最初开始流浪的那几天所发生的事情有着比较清晰的记忆。
她离家的前一天是霜降,那天午后的太阳仿佛一只即将熄灭的老式的钨丝灯泡,它的身体还是热的但那光线已经不再耀眼和明亮。门口的老槐树变幻成一年中最美丽的样子,宛若长指甲盖的叶子呈现出一种尚未熟透的柠檬般的黄绿色,透过光影好像是一个个垂坠着的风铃。
何葛从装满稻草灰的蛇皮袋里面轻轻地掏出了五个灰扑扑的柿子,柿子是三天前从树枝头上摘下来的,为了摘下这些柿子何葛费了好一番力气,又是搬椅子,又是借梯子,她怀念曾经老伴还在的时候,这些爬高落低的事儿总有人干,她只需在树下用围裙裹成一个兜状接着就是了。
何葛之前已经采过一批,悉数做成了柿子饼,如今基本成型的柿子饼按照一层柿饼一层柿子皮的方式摞在了一个缺了盖子的旧木箱里,再焖个十几天就能结出一层稀薄的白霜,不过这次她看不到了。
何葛将软糯的鲜柿子泡在冰凉的井水里,井水搁在老式的搪瓷盆里头,搪瓷盆还是何葛出嫁时的陪嫁,原本盆底印着两朵盛开的牡丹花,一朵是橘色,一朵是红色,在两朵花的中间还有一个大大的红双喜,盆的底圈连接着盆身的地方印着火焰一般舞动的红色,如今这些花色已经淡去或者剥落,盆也在不知道哪个年头破了一个窟窿,还是村东头的铁匠给补上的,补上的地方是一块银色的疙瘩,那是锡焊的,虽然牢固,但是难看,就像美人面上的一颗黑痣。
柿子上灰沫很快就被洗去了,橙红的皮肉便露了出来,表皮已经变得像奶皮子一样吹弹可破。何葛的家人们围成一圈,默不作声地低头吃着手里柿子,在霜降这天吃柿子是当地的习俗,吃柿子寓意着“事事顺心”,柿子清甜,汁水丰盈,营养价值也高,但说到底不过因为柿子得来便宜,柿子树不需要特别打理就跟穷人家的孩子似的,简单修剪来年就能挂得满枝满树,所以“只是一些穷讲究罢了!”
02.
何葛的右手边坐着的是自己的儿子,水泥灰的棉毛衫外头箍着一件鸡心领的毛线背心,最外头是一件洗褪色的藏蓝色帆布外套,外套的侧缝裂了一道浅浅的口子,不过一截手指的长度,可如果不及时缝补,涤线就会顺滑且轻松地在一个接一个的针洞之间逃逸,黑色的里布和细心隐藏的缝头就会露出,多么不体面。
要是往常,何葛一定会让儿子马上脱下来,她三两针就能补好,但是今天何葛不会这样做了,她不想在任何一个东西上留下自己的痕迹,可她多想再看一眼儿子,就那么假装无意地瞥了一眼,瘦高的个子,大概是被扁头拖累所以脸型像个刀豆,两个腮帮子又毫无预兆地憋缩下去,再加上像后退的波浪一样弯曲着的发际线,怎么看都是四十开外的人了,其实他去年才刚满三十,额头上有一道仿若晨昏的分割线黑白分明,那是长期戴着安全帽工作留下的。他的眼睑总是低垂着,睫毛像秋天枯黄的狗尾巴草一样耷拉在上面,让人无论如何都看不见他的眼睛。
何葛觉得儿子的衰老是从自己生病开始的,好像疾病有两条手臂,有形的那条搭在自己身上,而无形的那条搭在儿子身上。
她在凌晨时分出的门,简单的灰蓝色薄毛呢外套加上一条灰褐色的平纹长裤,脚上穿的是表姐家女儿送她的二手运动鞋,搭配在一起看上去不伦不类的。水和干粮装在一个药店发的湖蓝色帆布包里,装完以后帆布包仍然扁塌塌的,仿佛她是即将出门买菜,所以仍然轻装简行。
天亮的时候,何葛才刚刚走到西通大道和福汇路交叉的三岔路口,她故意躲开着有摄像头的路段除非实在无路可走,为此,她在田间和矮树林里绕行了好几个小时,秋天的薄雾最甚,水汽将她的衣服鞋袜以及灰白的鬓发和低垂的马尾全部沾湿了,当太阳光重新露出一丝亮光来的时候,她就好像是一个刚刚从河底钻出来的水鬼。
03.
何葛走西通大道是为了去高新区,她年轻时曾经在那里的一家布艺厂工作,也是在那里她认识自己的丈夫,当时西通大道还不存在,连高新区也还没有划分,但她记得路边种着雪松,雪松像是一个个倒扣的脆皮蛋筒,他们两个就在那一棵棵雪松下牵着手转圈,碰到穿着橘红色工作服的人就慌忙把手撒开,等人走近了发现并不认识也要等人走远了才再牵上。
也是在这个时节,有一次雪松的果子掉下来砸到了何葛的脑袋,何葛捡起那果子,第一次发现,这不起眼的果子竟然像重瓣的芍药一样漂亮,层层分明,她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东西明明和花朵一样美丽,却只能悄无声息地烂在泥土里。
何葛路过了种满黄连木、鹅掌楸、广玉兰还有香樟树的路口,但是她没有看见雪松,一棵都没有,雪松身后曾因为没人打理而长满了会割伤人皮肤葎草以及长着形如构树果实的紫色花朵的大蓟,她同样没有看到。
她走得累了,在马路牙子上坐下,从帆布口袋里拿出一个没有标签的矿泉水瓶,打开盖子,用里头放凉了的开水润了润唇,因为有小肚子的缘故,何葛在这种坐姿之下的双腿,总是喜欢从大腿处就分开,她又觉得这样实在不太雅观,于是尽量将大腿并拢,岔开小腿去承担上半身的重力,原来人的一生都勤勤俭俭、贫寒清苦地过日子,也是会有赘肉的。
天色完全亮了以后,天空宛如靛蓝色皲裂的陶瓷,深浅不一,表层带着玻璃一般的透明质感,空灵而深远,羽翅大张的飞鸟,仿若一条看不见的抛物线,没有摩擦一般向西边滑去。或是开车或是骑车的人们在何葛面前像某种被截取过的片段式的影像一帧帧地闪现,没人有时间停下欣赏这风景,何葛突然觉得自己也没有那么可怜。
04.
出门的时候她只带了一瓶凉开水和裹在油蜡纸里的云片糕,云片糕当天就吃完了,吃完以后人反而更加提不起力气,何葛特意不带一分钱在身上,为的就是断绝那些延绵不断的念头,但她又没有下定决心马上死去。
何葛依靠着沿途公交站台的垃圾桶过活,起初她总是假装坐着等车,待到没人的时候才动手翻找,后来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几乎对方刚刚扔进去还没有走开,何葛就掏了出来,躲到站台后面,躲开大部分的目光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可是仍然吃不饱,饥饿和病痛像是螺旋交织的两股力量在她的体内膨大缠绕,她没有力量去抗衡其中任何一个。
饥饿稍缓以后,虚无缥缈的自尊心又像酸水一样泛上来,灼烧着每一根脆弱的神经,何葛颓然地向前走去,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游魂,没有目的随意飘荡,从西通大道离开以后,她走到了孟河镇,这个镇子有一部分保留着民国时代的建筑,曾经是一个旅游景点,后来这个景点荒废了,建筑开始加速老去,何葛记得自己刚结婚的时候曾经和丈夫来这里吃过迎春面,面条细长,面汤清澈,用热汤化开猪油,加入一点香葱就成了,丈夫专门给她添了一个荷包蛋,自己却没有舍得加,两个人你推我拒来往了几次,最终嗤笑着将荷包蛋一分为二才肯各自吃下去。
离开了孟河镇向西是天府新都,天府新都以前有一个轻纺城,何葛离开布艺厂以后就来了这里,脚蹬自行车得靠近一个小时,何葛进了一家服装公司,在样衣间里干活,哪知头一天就因为烫台的热气管子脱落烫到了右手手掌,手掌立时起泡,鲜红一片,那天回家以后,丈夫心疼了好久,又是擦药又是吹气,还嘱咐着她什么活都不许干,何葛想到这里突然觉得右手一阵吃痛,她低头瞧瞧右手,整个手掌除了黄得厉害,半点肤色不匀的地方都没有。
05.
遇到美凤的那天,何葛已经有三天没有正经吃过东西。
她不知道美凤是从何时何地开始跟着自己的,她在孟河镇就瞧见过一个穿着鼓鼓囊囊的大红色衣服的女人,那个女人头发很短,还剪得像荠菜叶一样参差不齐,她没留意只管继续往前走。
天府新都的轻纺城早就停业了,经过改造成了批发服装的铺面,唯独没变的是记忆里天府那两个字,何葛失神地望了一会儿,那目光仿佛能看见什么已经不存在的过去,她决定不再向西,转而向南去往黄柏镇,自从父母亲在七岁那年相继去世以后,成为孤儿的何葛就开始跟着姑姑生活在那里。
黄柏镇最好吃的东西是白糖酥饼,做白糖酥饼最好吃的是中心菜场门口的那一家,何葛没有零花钱,她买不起,哪怕当时才不过几毛钱,长大以后,何葛回去过一趟,酥饼铺子还在,价格也涨多少,她一下子买了十块,结果才吃一口就发现味道不对,仍然是好吃的,却和小的时候不一样,何葛只吃了第一块就没有再吃,当然也舍不得扔掉,只能每天放上蒸锅加热以后再吃,所以后面的饼连香酥这个特点都没有了,只是一个软塌塌的面粉疙瘩裹着点白糖而已。
黄柏镇上有座娘娘庙,银红色的外墙,要攀上二十八级的台阶才能走进去,姑姑说里面供奉的是“三霄娘娘”,分别是云霄、琼霄和碧霄,你没有爸妈,娘娘会怜惜你的,你有什么心愿就去求求她们!何葛求了很久,但是没有灵验,长大以后她才知道是自己求错了,因为她求三霄娘娘让她的爸爸妈妈回来,这三霄娘娘哪里做得到呢?
06.
何葛走进了那座娘娘庙,娘娘庙修缮得很好,香火旺盛,内外一新,她不知道穹顶是不是加高过,看着比小的时候更加威严并且高远,彩绘的三霄娘娘雕像,衣袂飘飘慈眉善目。
何葛虔诚地在蒲团上双膝跪下,手掌合十,心中却什么都没有默念,她觉得自己的一生得到的并不多,但是拥有的也并不少。
美凤就在这个时候跪到了她斜后方的蒲团上,学着她的样子将膝盖并拢,双手像作揖一样拱起,眼睛起初紧紧盯着何葛的侧影,眨巴着希望对方察觉,片刻以后就没了耐心,转而像白玉盘上的乌珠一般好奇地四下打量。
何葛正欲起身的时候才察觉到美凤的存在,在察觉到的同时就意识到对方的智商是不正常的,这是很容易发现的事情,因为她的头并不随着她的视线移动,而是单独转动着眼珠,一派懵懂天真的样子,美凤的衣服层层叠叠,虽然现在已经入秋,但是穿成这样也太过臃肿了,又或者她是将自己所有的衣服都穿在了身上,衣服大多是暗红色,不知道是原先就这么暗,还是因为常年得不到清洗所以显得那么暗,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朵落了灰的玫瑰。
何葛问她为什么跟着自己,何葛每说一个字,她就笑一下,让何葛费了好大力气才问完这句话,可是美凤没有回答,何葛怀疑她根本听不懂自己在问什么,起身要走,美凤此时保持着跪姿,前身却像钻进某种狭窄的孔洞一样朝着何葛伸长,她笑意盈盈的黑色眼眸里面有着一丝丝像烟火一般的胆怯,仿佛何葛是一个彩色的泡沫或者一瞬即逝的流星,直到确定何葛是真实的不会马上消逝,她才大胆了起来,轻柔却很执拗地握住她的上臂,脑袋和那头浓密得仿佛菠萝盖一般的头发始终保持在何葛前胸的位置,用那种自下而上仰视的角度看着她,美凤的胸脯不断起伏着,也可能是空荡的厅堂太过阴冷,她呼出的热气轻缓地飘升到何葛的脸上,何葛的皮肤感觉到一阵莫名的瘙痒和无法形容的温暖。
07.
后来何葛才知道,美凤把她当作了妈妈,因为她有和美凤妈妈一样的肤色——浓得化不开的蜡黄。
美凤做事很麻利,垃圾盖打开,哪种袋子里面有食物,哪些食物可以吃,她看一眼就知道,何葛流浪以来第一次吃饱了,甚至还有些吃不下,半袋吐司面包,长了霉斑的地方被美凤撕掉了,一瓶过期的儿童奶,一袋打开过但是没有异味的肉松,将肉松加在吐司里是一顿很丰盛的中饭,吃完这些,美凤又一样从黑色的塑料袋里掏出一个软塌塌的苹果递给何葛,那苹果皮皱得像一张布满纹痕的老人的脸,虽然不好看,但是仍然很甜。
美凤将捡来的纸板盒子压平打包,堆叠整齐后简单地捆扎在一个四轮的平板车上,上面还有几个塑料袋,一个装着日用品和捡来的食物,一个装着锅碗瓢盆,还有一床泥灰色的薄褥子也可能是被子,反正她总是摊开将自己一裹。冬天的时候,何葛已经几乎走不动路了,美凤就用这个平板车拉着何葛走。
何葛开始跟着美凤往东走,何葛问美凤,为什么要往东走,她要去哪里,美凤说,她不知道哪边是东,她只知道不要往回走,这是她妈妈说的。
这个时候何葛才明白,美凤知道自己并不是她的妈妈。
08.
美凤问起何葛的名字,何葛一生中和很多人解释过自己的名字,但她从没有觉得厌烦过,“我的爸爸姓何,我的妈妈姓葛,我是他们的孩子,所以我叫做何葛果儿!”
美凤听完沉思了一会儿,准确来说那并不是沉思,她的思考方式就像是一个简单的闭合电路,明白和不明白只在那么一瞬间。
“我的爸爸姓陈,我的妈妈姓美,我是他们的孩子,我是一个女孩,所以我叫做陈美凤!”说完以后,美凤十分开心地鼓了两下掌,发出两声结结实实的“啪啪”声,仿佛她刚刚想通了一个困扰很久的问题。
何葛诧异地望着美凤,她明白美凤在模仿自己,不过转瞬她就释然了,和美凤一起开心地笑了起来。
大多数时候都是美凤照顾何葛,只有某些夜晚,何葛才会开始照顾美凤,美凤会做一些她无法描述的噩梦,醒来全然不记得,做了噩梦她就会哭了,哭了就会醒,茫然地四处看看,分不清楚到底刚才发生的是梦,还是现在醒过来的才是梦。
美凤总是要求何葛睡前给她讲一个故事,讲故事的时候,美凤会窝在何葛怀里,故事常常还没讲完,她已经开始打起了瞌睡,何葛就会停住不再讲下去,和美凤一起缩到那个薄薄的被子下面,美凤有的时候会讲梦话,她半梦半醒地抓着何葛的手臂念叨何葛听不懂的话,“妈妈,这里很好,但是明天我们回家吧!”
09.
冬至过后,天气越发料峭起来,美凤从垃圾堆和旧衣服收纳箱里捡了很多颜色和款式怪异也没有什么保暖效果的衣服,和包裹自己一样将何葛包裹起来。
何葛痛得越发厉害,身体几乎无法伸直,似乎完全沦为了疼痛的载体,其他任何感觉都退居次席甚至是完全感觉不到,她意识不到自己的呼吸,意识不到或寒冷或者浑浊的空气,身体血管里流动的和让心脏剧烈跳动的都是疼痛。有人说正是疼痛让人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她此刻明白这句话是不对的,真正的疼痛只会让人意识到为什么自己还活着。
她试图用翻滚来缓解疼痛,可疼痛将她变成了像是在炭火中滚动的炸裂的栗子,食骨剥皮。
当疼痛结束的时候,她就像一个差点溺毙又突然被拉出水面的人,却发现自己飘荡在无边的海水之中,所以最先感到的不是劫后余生,而是因为预感到下一次更加深入和猛烈的痛苦而更加痛苦。
她有的时候坐在平板车上,有的时候用美凤捡来的杨树枝当拐杖,很勉强地往前走,她们走得非常慢,在立冬的时候刚刚离开黄柏镇东边的四风塔,听说四风塔以前真的曾有一座塔,后来不知哪个年头轰然倒塌了,塔高五层,正对着东南西北的墙面各开了一个圆形的漏窗,四面的风来去自如因此而得名。
姑姑告诉何葛,那塔原是镇上的富庶之家专为流离失所的人所建的,可后来又怕他们留下就不走了,所以只开了四个漏窗而不装窗户,只要没有窗户终究是住不长的。
10.
四风塔镇上有两个学校,一个是四风塔小学,一个是四风塔中学,何葛就是在那里读的书。
何葛记得那是小学的某一天,下了好大一场雨,她人生中再没有下过那么大的雨,没有人来接她,她就像是被遗忘在雨里的某片薄薄的落叶。
她再次走到了四风塔小学的外面,天色暗得很早,才刚过五点,她已经无法从铁栅栏外面看清里头了,此时路边的路灯次第点亮,将这条落满了手掌般宽大的梧桐落叶的道路映衬得像是童话故事《绿野仙踪》里那条通往奥兹城的黄砖路。
何葛觉得她的回忆就像是一间没有粉饰和物品的房间,起初走进去你会四下环顾,接着就会立刻退出来,因为没有什么值得记住,一切都是显而易见的。
过了四风塔镇之后是看不到边际的一片麦田,此时麦苗刚刚种下,才冒出一个浅浅的嫩芽,微风拂过,沙沙作响,像是一张嫩绿的法兰绒地毯。
何葛不明白为什么在冬天还有一些植物在生长而不是停滞,她以前觉得自己是某种寂然生长的植物,现在她觉得她并没有植物那么坚韧。
11.
走累了,她们就躺在枯黄干瘪但是还缺一场阴雨才能彻底腐烂的野草地上,何葛望着天上飘浮游动的云朵,云朵低垂,似在触手可及之间,有那么一瞬间她又陷入了童年的思绪,她记不得是多大,大概很多年前曾经这么做过,就是仰面躺在干草上,或者稻秆堆上,凝望着天空,用着只有孩子才有的想象力将那些云彩变幻成飞舞的蝴蝶,变幻成盛开的花朵,变幻成温暖而轻柔的妈妈的手,并且正努力地朝她伸过来,她通常都会闭上眼睛在这个时刻,好像这样做能够帮助妈妈更快地够着她,她想她,哪怕只记得她的模样了,还是想她。
为了走出麦田,她们偏离了原本的方向,接着几天又都是阴天,等何葛发现的时候,她们已经像一条抛物线一般拐了一大个弯正在缓缓地接近何葛最初离开家的地方。
她们坐在马路边歇脚,美凤提议再往前走一段,应该会有公交站台,坐着更舒服一些,如果可以还能躺下,何葛摇头。
她们对面是市人民医院设立在郊区的分院,分院依山而建,山是凤凰山,名字好听,山却不高,海拔不过百米。为了建造医院,人们将山体掏空了一半,红褐色和灰白色的岩石层面像被解刨的肌肉和骨骼组织一样裸露在外面,人类的建筑在大自然的景色面前尽管仍然蔚为壮观,却毫无美感。
“这里看病贵吗?”美凤问。
“哪不贵呢!”何葛最近的脾气没来由地暴躁,大概生命力和好脾气一样的难以维持。
“他们会来找你吗?”
对于否定的答案,何葛一般不会马上说出:“不相信”“不是”“不会”这种回答,她总是喜欢用“不知道”或者沉默来逃避可能造成的锋利的摩擦。
凤凰山后夕阳的尾翼正像火焰般在她眼中燃烧。
12.
生命就像是从一个孩子手中飘走的气球,没有任何对于世界,对于躯体本身的眷恋,它是自由的,而我不是,何葛心想,她总有意无意地向着家的方向靠近,途中的风景一天比一天熟悉。
在离家最近的深湾镇,她们停顿了好几天时间,因为美凤发现了一个垃圾转运站,附近小区的垃圾都会被倾倒到这里,对于旁人捂鼻皱眉加速通过的地方,美凤却视若珍宝,她笑的时候黑珍珠一般的双眼就会眯紧,像得到了心爱礼物的孩子,那一刻何葛觉得别人的浪费也是情有可原的。
半个月前美凤捡到了一把生锈的剪刀,何葛吃力地帮她修剪了一个齐刘海,她以前曾经幻想着她要是有个女儿,应该会帮她打理头发,却不想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在儿子出生的头几年里反复做梦,梦见自己又生了一个女儿,她和老公说起这件事情,老公起初总是笑笑,后来总是摇头。
吃饱的午后,美凤会拉着何葛去紧挨着的湖心公园,公园里面有一个沙子地,沙子地里有一些儿童游乐设施,美凤总是用那种仿佛第一次瞧见某样喜欢的东西的眼神和她永远用不完的精力对待着每一样东西,何葛也是头一次意识到不聪明甚至蠢笨一点也不是什么坏事。
美凤还喜欢在沙地上画何葛,一个和锥子一般尖利且没有任何脂肪的脸,大而突出呆滞的双眼,以及稀稀拉拉的几根头发,确实和自己很像。
离开前的那个下午,等她们再回到垃圾站的时候,只看到浓浓的黑烟仿佛是神灯里那个乌黑庞大的精灵一跃而起,携卷着奇异的味道向天空飞去,纸片燃烧的味道,塑料燃烧的味道,食物燃烧的味道,垃圾袋一个接一个地炸开,像因为高温炸裂的玉米,它们翻滚卷缩甚至在呐喊,发出那些噼里啪啦、吱吱嘎嘎的声响,它们尖叫着、怒吼着、咒骂着,只有何葛和美凤听得见。
13.
深湾镇的最西边是苍柏河,何葛走到这条河边,就再也不肯往前走了,准确来说是再也不肯让美凤拖着她往前走了。
苍柏河听说是长江的一道分支,如果溯流而上一定可以回到长江,何葛听说过很多次,但是她从来没有去看过。
苍柏河的河面只有二三十米宽,可是在何葛看来,却好像今生和来世的距离一样宽。
河水浑黄,往里头看什么也瞧不见,往对岸看,只能看到零星的房子像是雨后在大树根部下长出来的蘑菇,脆弱且矮小。宽广平直的河流在她们左手边大概四五百米的地方垂直分叉,成为互不相干的两条河流,它们彼此向前奔腾,接着越来越远。
河岸边长着成片的白茅,冬天的白茅很美,纤细的茎秆和狭长的叶片上枯黄和猩红奇妙地融合在一起,散开的花穗孑然而立上面密生着白色的绒毛,仿佛是仙气飘飘的道长手中的拂尘。
何葛想起她小的时候喜欢在田间吃白茅的嫩穗,嫩穗清甜,她知道冬天花穗早已经不能入口,但还是坚持让美凤折了一根给自己,抿在嘴里,既不咀嚼也不吞咽进去。
美凤看见也学着她的样子折了一根塞进嘴里,刚入口就吐了出来,那些被拉扯而散落的花穗随风飘飞,好像陈旧阁楼里扬起的灰尘。
14.
何葛没办法继续站立,最近她常常感觉到喘不上气来,脸上因为激动而显示出病态的红色,那种红色不像是什么燃烧,而像是什么在熄灭。
她仍然不肯躺下,那种像有人用生了锈甚至断了锯齿的锯子摩擦她的骨头的疼痛已经几乎感觉不到了,起初何葛曾经为此感觉到惊喜,但是很快她就清楚地认识到这不是一种好转。
何葛将当初随身带着的帆布袋打开,里面已经塞得鼓鼓当当,在黄柏镇捡的伞柄断了一截的雨伞和一双男士的旧皮鞋,在四风塔摘的已经腐烂但当时香气四溢的素心梅,何葛摘它并不是因为它的香气,她的鼻子几乎已经闻不到了,她是因为那花朵的形状像未孵化的卵黄一样可爱。还有在垃圾站捡的一包过期的夹心饼干和两瓶打开了还没有喝完的自来水,水是在刚到深湾镇看见第一个公共卫生间时美凤去装的,她还给另外七八个瓶子同时装了水。
何葛最后看一眼因为过度装载已经变了形的帆布袋,在状态好的时候,她曾经多次试图将这个帆布袋子的外面清洗干净,但是最后却发现潮湿且干净的东西比干燥且脏污的东西更加容易沾惹灰尘,这就像流泪过的脸看起来总是灰蒙蒙的。
何葛浸沐在绵软无力的夕阳余晖里,继续清点着自己的东西,也可以说是遗产,如果遗产有味道,那它一定苦涩的,但如果它有颜色,则一定是绚烂的。
15.
何葛将东西重新装好,实在无用的就直接丢弃在白茅草地里,接着把帆布包放回了美凤的平板车上,催促着她该出发了。
“你不和我一起走吗?”美凤天真地问。
何葛已经和她解释过好几次死亡是什么意思,但是美凤仍然听不懂,她总觉得那和睡觉是一样的,明天天亮了她就会醒过来。后来何葛发了火,美凤就不再问了。
美凤拉着平板车朝着唯一横跨苍柏河的苍柏桥走去,她老是回头看何葛,但步履并不敢停下来,夕阳追在她的身后,何葛很想仔细看清楚她微胖且憨厚的背影,可是她看不清,夕阳的光线让她眼前的画面变得好像一副流动的沙画,那样美丽,却瞬间就会被风吹散。
何葛躺了下来,躺在柔软的白茅草里,她看着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朵,她想起很多年前当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曾经背着书包说要出去流浪,那天她可能和姑姑吵了架,可能是挨了打,可能什么都没有发生,她背着书包就走,里头用撕下的作业本包着一个已经冷了的白面馒头,后来她不记得是怎么回的家。
14.
何葛觉得朝阳和夕阳特别奇怪,明明它们看起来差不多,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一个是白天的开始,好像什么都还来得及,一个则是白天的结束,一切都已经太晚了,如果有什么还来不及,就等明天再做吧。
她将那个抿了很久还没有被唾液熔化的白茅花穗又拿了出来,举在手里,它变得像一个削尖了的蜡烛,而何葛则像是童话故事里的卖火柴的小女孩,正在凝视着自己手里最后一点燃烧着的亮光,同样是这样寒冷的夜晚,同样是没有遮盖的地方,可能今晚还会下雪,等到燃烧完身体内的最后一点能量,将在同样寒冷的黎明到来之前死去。
此时夜晚的寒风呼啸了起来,一种像撕纸般的声响在白茅草地里穿行,何葛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她开始沉浸到那些破碎的记忆和消逝的旧梦中,那里有触手可及的温暖和家人熟悉的面庞,她所能回想起的都是一些看起来无足轻重的小事,比方说某一天孩子回来从他的兜里掏出他藏起来专门送给你的糖果,比方说丈夫在布艺厂外头送她的紫色的大蓟花,那紫色是如此的梦幻。以前何葛觉得自己总是将宝贵的时光消磨在了无足轻重的琐事里面,可是现在她不这样觉得了,这些琐事是石头里的结晶,是蚌壳里的珍珠,她只想在这样的琐事里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
15.
日出就像是一个腼腆的孩子,弹出了脑袋却不急于出来,但是当你忽视了它,它却急于长大,等你再回头发现已经错过了最美好的阶段。
何葛仍然躺在昨晚她躺下的白茅草地里,她的脸孔像黄泥坯砌的土墙,那些抹不平的皱纹似乎是掺入其中的麦糠或麦草之类的植物粗纤维,它们拉扯着才让整张僵硬的面孔保持着安详平和的姿态,那是她最初也是最后的模样。
白茅的花穗纷纷扬扬,她好像是一只偶然停息在那里的蝴蝶,又或者是已经不会再飞舞但是保持着飞舞姿势的蝴蝶标本。
美凤没有听妈妈的话,她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开始往回走,她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向着苍柏河接近,很顺利地找到了苍柏桥,可是过了桥,她在河岸边紧挨着白茅草地走了很久,都没有看见何葛,她在想自己是否走错了路,但是她没有方向感,并不能给这个复杂的问题得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她开始怀疑是否之前的这段经历只是一场梦,她可能根本没有遇见过一个叫做何葛果儿的人,她折断白茅的花穗,咬了一口,接着就龇牙咧嘴地吐了出来,她真的尝过这种草的味道,那不是梦。
她不再寻找何葛,选择了一个陌生的方向继续向前走去,她开始反复念叨着那句话,那话渐渐变得像一首歌一样轻快:我的爸爸姓陈,我的妈妈姓美,我是他们的孩子,我是一个女孩,所以我叫做陈美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