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生病已经许久了。在这漫长的日子里,父亲叶古道只来过一次。
我知道他不是不想来。他曾经苦恼地对我说:他有他的苦衷,他……他说到这些的时候,蓦然间觉得,我好像还不到懂得大人心事的年龄,就颓然叹一口气,转而说:叶诚,你快一点长大啊,长大了好帮爸爸一把。
毕竟,母亲在父亲近五十的人生岁月中,曾经给过他无数欢乐的夜晚,而且还生了我这样一个漂亮、聪明的儿子。
父亲在母亲生病的日子里,虽然不能亲自端茶递水,暗中却将银票和各种值钱的东西,例如各种沉年古董之类,成百上千地往这里送——父亲虽然是专门做药材生意的商人,可是,他对瓷器一类的古董却情有独衷。父亲每次派人来,都要捎过话来:好好养病,身体是一切的本钱。不要操心其他事情,一切有他在呢。
按说,父亲这样对待二房姨太太,应该让作为二姨太太的母亲感到满意才是。可是,母亲却不。每次父亲的人来了,母亲都要硬撑着坐起来,不是给人家倒水答谢,而是一边吭吭地咳嗽个不停,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数落人家,似乎父亲犯下了严重的过错,而且这过错是人家跑腿的替父亲犯下的似的。
每当此时,我就会悲哀地想:母亲还没有老呢,就已经开始糊涂了。真拿她没办法。
不过,在她和大妈之间让我选择的话,我会毫不迟疑地选择母亲。我绝对不是因为私心。
凭良心说,大妈是很难跟母亲相比的。母亲除了人能唠叨一些(这似乎是上了年纪的女人的通病)而外,没有什么尔虞我诈的坏心眼。从小就跟着班子跑码头唱戏的母亲,很不习惯过叶家这样纷繁复杂的家庭生活。而她多年养成的自我娇情,又是这深宅大院所不能容忍的。所以,母亲自打被抬进这座大宅子,就没能过一天舒心日子。
好在母亲很快就为父亲生下了我——叶诚,她那已经摇摇欲坠的地位,才得以稳固起来。
那时候,三娘宋云裳还没有出现,也就理所当然地没有弟弟和妹妹。我的出生,很给了叶氏家族一个惊喜。
不过,这对于大娘于凤凤却是个例外。
大娘从十六岁就嫁给了父亲,不知为什么,一直没能生养。下人们私下里说,大妈是一只不会下蛋的老母鸡。当然,这话只能偷偷地说,是不能让大妈,或者大妈的人听到的,否则,说这话的人就保不住自己的舌头了。
不过,这话还是让我知道了。
我拿这话悄悄地问母亲:奶妈的儿子苗小虎曾经告诉过我:鸡分两类,一类是下蛋给我们吃的,叫母鸡。另一类是伺晨打鸣的,叫公鸡。除此而外,鸡别无另类。那么,什么才叫“不下蛋的老母鸡”呢?既然不下蛋,为何还叫“母鸡”?既然叫“母鸡”,又为何不会下蛋呢?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听完我的问题,母亲摸着我的头笑了。笑过,把头从窗子里探出去,像偷粮食的老鼠一样,四处掠了掠,见没有人,就赶紧将窗子关紧,再小心谨慎地将门也关上,这才一把拉过我。抱在怀里,笑声像练习飞行的小鸟,从她那曾经唱红了整个芜城的喉咙里扑楞扑楞飞出来,在这座因为年代久远而使木料都生出腐朽之气的大房子里经久不息地回荡。
我悲哀地望着母亲那张因过度兴奋而显得潮红的脸,这张脸,因了勾心斗角而过早地沧桑了,衰老了,再也没有我记忆当中的美丽和安详。
我知道,这都是因为三娘的缘故。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