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他的身上有太多矛盾的特征存在,比如他人到中年但不油腻,外表时尚但作风保守,做事认真低调但为人傲慢清高。分别之后,我也时不时会想起他,想起他的时候心情都很复杂。
老大按资历来说,我们都要喊他一声前辈或者大师兄。可是他对这些称呼不屑一顾,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十足的黑帮老大做派:叫我老大!以后你们都要听我的!…… 如此嚣张的一个人,却很容易傲娇。比如我们问:老大,你觉得关之琳美不美?老大白眼一翻:切。我们又问:那王祖贤好不好看?老大用鼻孔喷气:哼。这时候我们故意问:那钟楚红呢?老大立马腼腆起来,满脸洋溢着微笑:哎呀......钟楚红嘛...... 麻麻地喇......
没错,钟楚红是老大的女神,但在老大心目中女神再美也比不上男神。年逾不惑的老大一直单身,除了他为科研奉献了二十多年的生命,老大也有着自己的秘密。八卦的老板曾经开过玩笑:老大,你怎么还不成家?老大总是呵呵地笑:还不是因为青春都给了你......
而真实的原因,我们都心知肚明。和老大相处的那几年里,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保守着这个秘密。
在看似思想开放的香港,疯狂崇尚政治民主和言论自由的背后隐藏着对社会变化的恐惧和对时代变迁的抵触。所以学生和上班族隔三差五旷课矿工去游行,在社交媒体上发表激烈的言论,但当违背传统道德的行为出现时,这些人又成了传统的卫道士。具体表现为,尽管满大街都飘着彩虹旗,人人T恤胸前写着“爱皆平等”,同性之爱仍为人不齿。老大的爱情注定不能在这样的环境下生长,但多年来也不甘死寂,一直在老大身上苟延残喘。
所以,当大兵高高兴兴地宣布他和相恋十年的女友的婚讯时,老大整个人都消沉了,萎缩得像一只葡萄干。
大兵是个看似完美的人,兼具一张偶像剧男主的脸和天才的头脑。但他和老大一样,有着香港土著致命的弱点。在英制资本主义的环境下度过了青少年时期的这一代人普遍具有狭隘的世界观,他们誓死不愿意离开香港这个弹丸之地,抱残守缺,不愿意去看看内地的发展现状。所以,当内地的高校向他们提供优渥的待遇并抛出橄榄枝时,他们惊慌而鄙夷地拒绝,并选择留在香港做没有智力输出的助理,在一个无法在香港蓬勃的领域顽固挣扎。
大兵在宣布婚讯的同时,还告诉我们他终于在临近不惑之年时买了房。那是一套四百多呎(将近四十平)的二手公寓,坐落在香港的西北郊。大兵苦笑着说,为了省钱还房贷,他以后不能经常跟我们聚餐了。一开始我们大都当他开玩笑,每次吃饭仍然会叫上他。后来,我们发现大兵真的越来越少参加我们的活动,有时候甚至宁愿在办公室加班也不出去吃饭,便不再喊上他了。
对于这种变化,敏感的老大自然是察觉到了。曾经饭桌上他身边的座位都是留给大兵的,即使有新来的人不懂规矩做错了位置,老大也会毫不留情的把人赶走。可后来,老大连吃饭都没了兴致。周末我们喊老大一起出去玩,老大问:“大兵去不去?”我们没心没肺地说:“大兵是有老婆的人,不会跟我们一起玩啦!”老大顿时灰心丧气,像个喜怒皆形于色的孩童。
老大的心意,大兵当然是知道的,但他对老大的态度是不回应也不拒绝。大兵背的背包戴的手表老大都有同款,老大甚至因为大兵只穿Superdry的外套;老大酷爱摄影,我们一起出去玩的时候老大的相机镜头永远聚焦在大兵身上,甚至私下里也像高中女生一样对着大兵的照片犯花痴;大兵偶尔提及的新型电子产品老大都会第一时间买来送给他,大兵也默默地照单全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状况下,流水还时不时撩起水花荡漾落花就不是那么厚道的事了。高傲的老大对大兵爱得如此卑微,让我们都很唏嘘。
大兵结婚后,老大收敛了很多,不会再给大兵送东西,私下里连跟大兵的话都少了。就在我们都以为老大已经心灰意冷放弃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让我们大跌眼镜的事。
老板在学术圈混到功成名就,开始考虑几年后退休以后的事业。他在内地开的公司在香港建立了一个办公室,需要一个人管理在香港的业务。追随老板多年又能力突出的大兵自然成了最佳人选。这对大兵是好事,毕竟在学术圈混也是要靠大腿的。同时,这也意味着他要离开我们,虽然只是换到了距离我们大半个小时车程的地方工作。
大兵也为这个机遇而欣喜。没想到,老大在听到了这个消息以后遭受了强烈的打击。他不能接受大兵离开他身边,不能接受和他共事多年的大兵要去一个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老大抗争的方式是试图改变老板的想法。他给老板写了好几封言辞激烈的信,在老板办公室几次激烈地争吵。抗议信和争吵的内容我们不得而知,只知道这番闹剧后,大兵没能离开我们。这是作为老板的大弟子、老板手下资历最老的人的老大,多年以来唯一一次出于私心的任性。
这件事以后,大兵变得更冷淡了。他依然是一个学校里的小助理,靠着微薄的薪水还着房贷。老大也越来越消沉了。临近毕业时,我问他,老大,老板退休了之后你有什么打算?老大笑笑说,我去街市卖菜啊。
毕业时,我们所有人在大排档里围着圆桌吃散伙饭。喝得微醺的我们分别搂着老大和大兵合影留念,边哭边笑告别我们的学生时代。老大和大兵坐在圆桌直径的两端,从头到尾没有说过话。
一年后,我又回到香港,特意回学校找老大吃饭。大兵已经不在学校了,我没有问他去了哪里。
我说,老大,你过得好吗?
老大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我看见他的外套上写着:极度干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