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启奥公司办公室主任孙雯收到微信来电，对方是十年前退休的老同事吴女士。这对年龄相差十岁的老姐妹从没断了音讯。吴女士告诉孙雯，她们的老同事江蔺安昨天早晨在医院去世了。这对老姐妹一阵唏嘘后，吴女士说，江夫人因与其还保持着联系，想通过吴女士联系她丈夫生前服务了二十多年的启奥公司，希望公司领导能出席明天下午在殡仪馆举行的追悼会，并致悼词。孙雯接话说，这是应该的。她记录下追悼会的时间与地点。孙雯请吴女士转告江夫人，明天公司领导一定会准时出席追悼会。还佐证道，之前公司领导都会参加员工的追悼会——只是前往人数多少而已，这点没问题。请逝者家属们放心安排。
孙雯拿着写了追悼会时间和地点的便条，径直去了工会主席张瑛的办公室。启奥公司之前的工会主席半年前退休了。张瑛由上级单位下派到启奥公司，一肩挑三担，任党委书记兼人事部总监兼工会主席。
办公室门开着，新主人将办公室的气氛营造得很温馨：墙上挂着书法“兰亭集序”镜片；博物架上搁置各种文玩小摆件；她书案上有一炉熏香，正青烟袅袅。如果配上一把古琴就完美了。人事部干事范静怡在一旁伺弄着奇花异草。这些满布办公室的花草从云南空运而来，每周必换一批。所以，这间办公室便四季常春，流光溢彩了。张瑛在这般锦簇下，越发面色鲜妍，气韵高雅。
孙雯礼貌地敲了敲敞开的门，引起屋内两人注意。张瑛翻着金鱼眼询问孙主任来因，却未示意她入座。孙雯便拘谨地站在进门处，简单地陈述了缘由，最后希望身为工会主席的张瑛明天能出席追悼会。
张瑛仰着脸儿，听完一番话，她并没去接孙雯递来的纸条。她知道纸条上写的什么。她沉默一会儿，问孙雯，类似事情，之前启奥公司是怎么操作的？
孙雯回答，以前都由工会主席出面。
张瑛目光飘向侍立一旁的范静怡，用眼神向她证实。小范放下剪刀和残枝，回答她领导说，去年行政部一个同事过世，追悼会是以前的李总和前任工会黄主席一起去的。
张瑛回转来，盯着孙雯反问，你看我去合适吗？孙雯被张瑛费解的逻辑问得不知所措，不知如何回答，木在那里。张瑛继而说，我刚来公司不久，公司内部情况我还没理出头绪。许多工作内容和流程我还要再熟悉一下。公司在职的员工我都没认全，不要说已经退休十几年的老职工了。对这些退休职工之前在公司的表现不了解，如果冒昧地去参加一位我不知底细的老职工的追悼会，我怎么表态？怎么致悼词？毕竟公司领导对员工的评价还是要实事求是的，领导要对自己的发言负责的。讲了不合适的话，颠倒黑白的话，或者容易产生误会的的话，后果就不好收拾了。
孙雯越听越迷茫，她觉得自己与张瑛不是在讨论同一件事情。如果新工会主席对江蔺安不了解，自己可以负责任地写一份真实评价的悼词。新主席只需去撑个场面，念一通就行了。顺水推舟的事情，她张瑛不算为难吧？
当孙雯在揣摩如何用妥当的词汇、语气，将这层意思表达出来的时候。张瑛打乱了她的思绪，说，你去找赵总，请赵总出面。他是公司一把手，也是公司老人物了，他比我资格老。对每一位新老职工的评价，他比我更有发言权。
张瑛说，孙主任，你如果需要这位老职工的资料，可以请小范帮忙。张瑛对范静怡乜斜着眼说，小范。过一会儿，你找一下以前的职工登记表，里面内容孙主任也许用得上。她又转向孙雯说，如果孙主任不会写的话，请行政部的工会委员徐韵代工会写一份。我通知徐韵，还是孙主任亲自吩咐徐韵？
孙雯机械地回答，不用了，我跟徐韵说吧。
那好！张瑛又转向范静怡说，你发给孙主任时，抄送一份给徐韵。范静怡诺诺回答。
既然张瑛已经下了逐客令，孙雯觉得自己已没有在待下去的必要了。
孙雯手里仍捏着纸条，她已没有刚才写纸条时的从容了。她在总经理室门口踅了个来回，她需要点时间让自己平息下来。
她敲开了总经理室的门。屋内一片凌乱，赵培的脸正贴在手提电脑屏幕前噼里啪啦地打字。他只抬了抬眼眉，从眼镜框上方辨识了一下孙雯，就继续盯着电脑屏，嘴里只蹦出一个字，说！孙雯与赵培上下级关系建立已久，所以她相对轻松和简单地叙述了一遍有关追悼会的话题。她没提刚才已与新工会主席沟通过，更不会提新工会主席要赵总去参加追悼会。她期待赵培能拿个自己意料之外的好办法。
赵培停下了手中工作，靠在椅背上认真看着孙雯。如此，两人的眼神能无障碍地沟通了。赵培微愠地指责孙雯说，你是办公室主任，知不知道这种事情该去找工会？我们公司现在不是有工会主席嘛！
孙雯熟悉赵总的情绪和措辞，回答说，她刚才已找了新工会主席。并向赵培转述了张瑛的意思。因为张瑛的表态出乎自己意料，赵培语气稍显迟钝，尴尬地说，公司管理层职责有条线的，大家各司其职，各管一摊。我越俎代庖，手伸得太长就不好了。我跳过工会去处理这种事情，乱了公司规矩。你懂的！孙雯惨淡地笑了笑问，可现在，那面是这个态度，我接下去怎么办呢？
赵培放低声音说，你再去找找我们敬爱的工会主席张瑛同志。说公司碰到这种事情，以前都是由工会主席出面的，江蔺安的追悼会还是要请她去参加的。你表达这个意思的时候，注意语气和用词，委婉一点，但是要表现出坚决的态度！
当孙雯在赵培面前表现无奈或委屈的时候会显得撒娇般地任性，她说，我刚才跟她说的时候已经很委婉了好吧！还要我怎么做呀？要么我给她跪下来？孙雯停顿了一会儿，两人面面相觑都不说话。
孙雯打开赵培桌上的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口，凉到胃里。她说，刚才在她办公室的时候，范静怡还当着张瑛的面说，上次林俊的追悼会是黄丽和李晓一起去的。张瑛听到了，就叫我来找你。
赵培有了主意说，你去跟她说，即使我去参加，也要工会牵头。工会牵头，她主席去，我这个总经理陪着一起去。她是主角我是配角。你现在就去，就说是我的意思，既然有先例，就按照以往的规矩办。赵培说完后重又趴到电脑前，继续他的工作。孙雯打了个招呼，在身后带上了门。
孙雯只得再去找张瑛，犹入虎穴龙潭。她要解决问题呀！她没有料到，这样一件小事，竟然把自己顶到了杠头上，进退两难。搞得不好，开罪了新领导；朋友那面，她刚才又信誓旦旦地打了包票。吴女士一定热情地将公司的态度传达给了江夫人，江夫人也必定满含期待地将公司领导致辞环节安排上了。虽然江蔺安退休前的岗位与自己的工作重合度不高，但在一家公司进进出出二十多年，两人从没红过脸，在同事关系中就算不错了。如果在江蔺安人生最后一站上，由于自己无能而拉跨了，公司形象倒无所谓，关键丢自个儿的脸，还让老同事的人生没能完美谢幕，想想真的于心不忍，情义上、道义上都过不去。孙雯心一横，硬着头皮摸去张瑛那里。
还未进门，看见孙雯的张瑛率先站了起来，像风一样迎向门口，孙雯被迫止住脚步，侧身让开一条路。张瑛对坐在门外的范静怡嚷道，小范，你找到表格了吗？赶紧交给孙主任。不等范静怡反应，她转而将口中热气喷到孙雯脸上说，有劳孙主任把表格里的内容融在悼词里。你到网上去搜一个范本，再润色一下。张瑛顿了顿，改口说，我通知徐韵，让她写一个。她又冲范静怡嚷，小范，你把表格发给徐韵，马上！接着又将口中热气喷到孙雯脸上，还有，商副总也是启奥的老职工了，他一定了解那个职工。他的级别也够。你去跟他沟通，如果他能安排出时间，麻烦孙主任和商副总代表公司一起去。这事就这么定了！说完，张瑛执傲地抛下一言未发的孙雯，转身回到鲜花盛开，香烟缭绕的办公桌后面去了。
启奥公司只有一个副总，名叫商荣君。他没有独立的办公室，他办公桌与孙雯的相邻，与员工们同在一间大办公室里。孙雯压低声音，将事情来龙去脉向他描述了一番。起先，商荣君还抱旁观者事不关己的心态，当他听到新工会主席把这“光荣任务”指派给他的时候，商荣君第一反应是瞪着不可思议的大眼睛脱口而出，我不去的！惊恐之情就像幽灵张瑛闪现在面前。孙雯缩回了身子。商荣君轻声抱歉地解释道，孙主任，不是对你哦！那人真是瞎七搭八，乱来一气，这分明是她工会主席的事，关键时候缩了。她坐那个位子，只想把好事占尽，出工出力的活儿一样也不粘手？想得美！
我晓得。你也不要生气。她新来的，也许还不了解公司条线。孙雯看看了周边圆场说道，不过，老江也真是的，讲讲嘛是老职工了，怎么还对这家公司心存侥幸？当年，他退休时候，我知道他心心念念期待公司能返聘他几年。老江自认为在行业内有点名气、有点资源，公司怎样也要用他的。可结果呢？公司偏不留他，连一天都没让他多待。退休那天，我还跟他聊了几句，他蛮失落的。毕竟那时候有不如他的人，退休了还在公司干着呢。
商荣君说，老头子想不穿。一辈子活得糊涂，临了还是没活通透。有些退休职工死掉，家属不来通知公司的，肯定生前跟家属都关照过了。这才叫活明白了。看到启奥公司的本质——没人情味。就像上半年，黄喧死掉了，家属连一个电话都没来，人家不在乎公司给的这点慰问金。
孙雯说，但是，老江家属既然转弯抹角托人来告知公司。表明人家还是很在意公司对老江的态度，希望公司去为老江盖棺定论。
商荣君说，也许老江还没来得及告诉家属就突然死了呢？
孙雯说，不会不会。老吴说老江是生病走掉的。他在医院里已经躺了一段时间了，进去时候人还是清醒的。
商荣君玩笑地说，呵呵，老江关键点上还是不够清醒。商荣君话锋一转说，孙主任，追悼会的事，你也不要太起劲了。现在外面防控得这么厉害，殡仪馆又是室内场所，不一定能聚集的。家属人多的话，场子就满了，外头人进不去。说不准白跑一回。反正，我是不会去的。不是自己分内的事情、吃不准的事情，费力不讨好。
孙雯说，没办法，公司高层们都不去，我总要去的，多少在江蔺安家属面前摆一个态度。去一个中层干部比不派人好，聊胜于无。再说，我以私人名义也要去的，老同事了，送最后一程吧。老吴说她明天也要去的，再见江蔺安一面。
商荣君半真半假地恭维道，我觉得孙主任可以做工会主席了，这么热心职工的事。可惜，公司领导层都是上级委派的，不是下面员工选的，派来那种狗屁工会主席，切！生死是人生最大的事，连这种事都不出面，这个工会主席个有屁用！
此时，徐韵拿着刚写的悼词打印稿，走近前来。商荣君与孙雯即刻终止了谈话。徐韵先向商副总打了招呼，然后对孙雯说，孙主任，追悼词我写了个初稿。请您过目。张主席说您文笔好，她请您润色一下。
徐韵没注意面前两位领导在她说到张主席时的微表情，她真诚地说，明天江老师的追悼会我要去的。商荣君和孙雯都愣住了，细听徐韵接下去的话。徐韵说，我刚进公司的时候在江老师那里实习，我想明天去跟江老师道个别。
商荣君灵光乍现，接话说，那敢情好，徐韵真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我有个主意。孙主任，你明天以我副总的名义去，我不在乎的。徐韵，你以办公室主任的名义去。从私人感情上，你们都尽了心；从家属和公司角度上，双方都不会难堪。家属有了面子，公司尽了义务。这不就两全其美，皆大欢喜了嘛！
商副总眉飞色舞地总结后，起身拍拍徐韵肩膀，故作亲近地咬徐韵耳朵道，小徐，自己身体养养好，平时不要太拼了。现在你知道了吧？员工死了后，公司领导不会去参加追悼会的，呵呵呵。说完，商副总一身轻松地快速离开了办公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