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渐褪的墨绿,竹影横斜。暗影投射在少女的脸上,使白皙的面庞变得晦暗不明起来。淡黄色的木制座椅在春夏秋冬变换的季节里饱经岁月的侵蚀,却在暖阳的照射下依旧温暖和煦。一阵微风拂起少女的发丝,熠熠反射出金色的光芒,在鲜明的对比下,由少女创造的春日都显得黯然失色,不错,那少女便是春了。
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不如你。不经意转过头的冬,眼中映出的便是如此让春日做了陪衬的光景,这首冯唐的小诗便再自然不过的浮现在脑海,也深深的刻印在不忍离去的冬的心尖上。
四季的使者春夏秋冬应自然的传唤为凡间点缀色彩,少女便是春之使者,人们唤她作春神又或者青帝。四季的使者中唯有春在这般生气中带丝静谧,静谧的稍显孤独。一袭碧青色的长裙拖地,扫过的地方便化雪为翠,淡粉的花环是乌丝长发唯一的点缀。凡世间的生命被飘散的清香唤醒,睁眼便是盎然。
冬躲在悄悄冒出嫩芽的老树枝后,偷眼望着这个打自凡间起便时时舞在他心尖的姑娘。嘴角弯起的弧度是他藏不住的宠溺,眼中晶莹融化的飘雪是他一生的执着。
冬早已忘记自己究竟活了多久,成为冬之使者后年龄对于在凡间寿数已逝的冬来说便无多大意义。凡间几多改朝换代,对于冬来说却不过是如白驹过隙般的,过眼烟云。每每不过是在塌下翻弄凡间的农历簿子,过了耕种收割便轮到冬的登场。扬起白袖便是几道寒风,飘扬袖带便是阵阵飘雪。过惯了寒意侵蚀的日子就连性子都冷漠起来,时不时醉上几日忘记布雪便成了凡间明年的大旱。
直到醉也无趣,冬难得换了使者雪白的卦衫,做一回普通人来到凡世,名为考察实为游玩打发时间。多少沧海桑田,冬依旧会常常回想起那一天,那一个穿着破烂衣衫的孩童,那一双冻得通红的小脚。依旧想不明白那一天开始的所有变数究竟该算做缘分,还是巧合罢了。
春那时还不是春,是个没名没姓的孩童。站在冬日荒凉的大街上,被白雪掩埋的脚丫红肿皲裂,本该一样红彤彤的脸蛋此刻却苍白如雪,单薄的身体只挂了一件明显是大人剩下的衣服,上面布满补丁一点保暖的迹象都没有。受不住寒冷的身体摇摇欲坠,一双本该炯炯有神的眼睛除了茫然无助没有一点生气。
冬第一眼见到的春便是十一二岁光景年华却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与此时眼中如精灵般的少女春没一点相像。任谁都难以置信吧,使者中最冷漠恣意的冬,竟对一个凡间命运如草芥的孩童心生怜惜。谁也不会明白的,冬自顾自的笑起来。
冬迈出第一步时就下定了决心,开口一句“你叫什么名字?”女孩麻木的眼神让冬心生一痛。全然忽略女孩旁边泪眼朦胧到虚伪的妇人,冬抬首见到女孩头上的稻草时方了然。家里地无一垄,房无一间,粮无一颗,贫穷如一根稻草。被贱卖的孩子自然更无需有什么名字。
神不得插手凡间俗世,冬却动了恻隐之心。如雪白皙通明的手伸出拔下那棵稻草,从宽大的袖口中取出一支通体碧青的簪子来,拂去少女发丝上的片片雪花,将簪子插入少女乌黑的发丝,随手将一把银两丢向妇人卑躬屈膝的奴颜。冬转身,错过少女眼中那一潭死水中突然漾起的波澜,错过那一道由他燃起的希望。
那是南宋孝宗淳熙十二年的江南,青土树木原野一万二千里无不被大雪覆盖,四十多天的皑皑白雪,冻饿死者无算。冬皱眉,这是天帝给予他插手凡间尘世的警告。你救得一个人,就要牺牲千百无辜性命,滚滚红尘,时运诫命,自有天意。
冬不忍的同时又私心的想,她该没事吧,毕竟他留下的那些银两对凡世来说不算小数目。然而再一次站在少女的对面,手臂上凸起的青筋暴露了冬的愤怒。这一次不再是破烂的衣衫,却是华贵艳丽的过分。头顶的稻草也被明艳的牡丹取代。一声鼓鸣,舞步起。云袖轻摆招蝶舞,纤腰慢拧飘丝绦。长长的黑发在风中凌乱,隐隐绰绰透露的碧青色让冬紧握的拳头渐渐松开。
那一届的花魁非少女莫属。对坐于塌,少女的千般思绪却无从开口。心心念念,你可曾知晓自从我十三岁那年你拔掉那棵如我命运般飘摇的稻草,我死般寂静的心便是我也没想到的就此开了缺口。
我拿在手中端详的碧青色簪子,仿佛还留有你的温度,在冰寒地冻的雪天给我最后的救命。然而你转身便是五年,除了背影留下的唯有那支碧青色的簪子。给我春日般暖意的人是你,给我最冷残酷的人亦是你。我不止一次想卖掉那支簪子,不止一次想忘记你。却一而再再而三的犹豫,之后是希冀,希冀下一场冬雪时节你就出现在我面前。遗憾的是,冬雪依旧飘飞,你的影子一点点在脑海中消退。
直到我在人群中望见你蹙起的眉。
你问我为何沦落至此,我更想知道当年为何拔下我最后一刻稻草。
冬执起酒壶,春问他为何当年伸出援手。众神不明白冬的冷漠源自他的心虚。成为使者的那年冬假意喝掉了孟婆汤,实则偷偷倒入了冥河。既然过了播种、浇水、发芽、收获的四个人生便再无彼岸,冬贪心的想着留住,哪怕只是一丝回忆也比日日行尸走肉的好。瞒得住众神是冬的冷漠,瞒不住天帝的是冬的怜惜,对最后一世结发妻子的怜惜。
播种、浇水,发芽,收获。冬饮一口酒,笑是无奈。我在第四个人生收获了你,收获你的第一个人生。春,你是注定的,播种的季节。
第四个人生,就如第四季的冬天,除了荒芜便是寒冷。偏偏是你,在我冰天雪地的人生里刮起春风。然而纵使春风十里,哪里比得了有你的存在。你不记得那一世的安稳,正如我不记得前三世的繁华。但我记得你如画的眉眼,你若三春之桃的俏丽,若九秋之菊的清素。
那时的你朱粉不深匀,那时的你闲花淡淡香。你让我怎么见得了破烂狼狈的你而袖手旁观。相思苦,苦相思,我又怎能抛你不顾。至于那碧青色的簪子,是我对你唯一的念想,我不曾想这一世竟还能与你相见,也不曾想我的留恋让那么多无辜性命做了这等变数的赔垫。
斟酒的纤纤玉手在这一席话毕抖了几抖,洒出的酒和着少女的泪一齐滴落。你不能的袖手旁观成了我欲罢不能的想念。碧青色是你前世的执着,我今生的眷恋。
你施舍的银两被我好赌成性的母亲不出几日便挥霍无几,我懦弱的父亲偷偷将我卖给歌舞坊的色长,我便习了这一身舞技。你看,我依旧没能摆脱那棵买卖的稻草。此刻的少女平静的诉说着这一切,甚至轻笑。
所有的牺牲都成了冬的懊悔。若如没有那一日心血来潮的闲逛,就不会遇到前世的情人,更不会动了那恻隐之心,不会被改变的命数,春和那千千万万死于雪灾的无辜性命的命数。冬不敢再想下去了,再想下去从那碗被倒入冥河的孟婆汤开始就错了。也许到不了的彼岸就该适时忘却。
为你再舞一曲吧。话落,少女的头埋在长长的水袖下,乐声起,水袖猛然甩开,那清颜脸庞展现在冬的眼前,青丝染墨,彩扇飘逸。冬有片刻的恍惚,迷醉如回到前世,那时的春也似这般模样,那时的冬则如沐春风。
少女旋转的步伐越来越快,碧青色的簪子滑落,染青艳丽的裙摆,消失于无形。鲜妍的牡丹花瓣纷纷散落自动形成淡粉花环取代那抹碧青成为乌黑发丝的唯一点缀。少女脸上的情绪渐趋平静,一股属于孤独的静谧淡淡显现光晕,笼罩全身。与此同时,天帝清冷的声音打断冬的迷醉。
天帝的话语清晰入耳,“她注定是春之使者的接手人,她体味的所有人世间的寒冷痛苦落魄都是作为使者的考验,而你的一意孤行,打乱她的时运,使她提前接手青帝一职,忘却所有前世过往。作为对你的惩罚,你将记得所有前世今生,春风拂过便是你雪融之时,你的一生永远都在追逐春之背影......”
冬再一次望向远方与绿色融为一体的青蓝背影,“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春风拂过冬的面庞,鸦雀无声,是时候离去了,冬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