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我去了很多地方。我觉得很远很远的地方。
总是要走很远很远的山路,有时候也会顺着长长的公路走,走着走着,又慢慢地离开了大道,拐入一条小道。身体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行走,于是大脑就陷入了空白。几声狗叫唤醒我,一个山村就出现在了面前。
小时的我总是沉默不语,像个木头,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有着超出常人的敏锐。我能闻到一个村子的气味,这样的气味会长时间存储在我的脑海,一旦闻到类似的气味,这个村子的记忆就会一下子闪现在脑海。比如,高山上我大姨所在的村子,气味总是非常干净甘洌,并且时常有风吹响铃铛的声音,让人心声欢喜以及寂寞。我去学校必须经过的一个村子,因为长年下雨,都是烂泥的味道。还有一些村子远离城镇,你能闻到慵懒的味道,另一些村子则闻着都是富足的味道。
小的时候我还喜欢闻汽油的味道。小的时候一直在乡下,哪里见过什么汽车?暑假的时候去镇上亲戚家玩,我就守在马路边,看着一辆辆汽车从我前边经过。那些汽油的味道,跟一辆辆汽车,共同构成了我童年的夏天。那些夏天的汽车,它们飞扬着尘土,扬长而去,它们像我的青春小鸟一样,再也回不来了。
每个村都少不了婚丧嫁娶,那个时候去过很多村子,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参加各种红白事,能够吃到很多好吃的东西。所以不辞辛苦地跟着我爸到处走,吃酒席,那时候对白事尤其记忆深刻。听到悲怆的唢呐声撕破夜色,看着很多陌生的面孔在一张黑白照片前边跪下又站起来,看着穿着黑色衣服的道士,把公鸡杀掉,把血倒在棺材前的碗里,看着很多人站在棺材前又唱又跳,内心充满了震惊,总感觉像是在做一个梦,梦到一个魔幻的场景,我们都像是在做一场戏一样。刚开始只是为了那口吃的,后来才知道,能吃到这顿饭是因为有个人离开了我们,这个人我或许见过,或许素未谋面,但我看着那张黑白照片,慢慢感觉到了悲伤,那些贴满屋子的经幡,和语调悲怆的丧歌,它们共同构成了我对一个山村夜晚的印象。那些又经历了一劫的灵魂离开了死去的躯壳,他们在这个村子的上空,平静地看着这些跟他们无关的热闹和悲伤。
有些生命离开了,有些生命也诞生了。唢呐声也变得喜庆起来,虽然吹唢呐的还是同一帮人。去年冬天,我们去一个朋友家玩,他爸他们兄弟几个是我们那里远近闻名的唢呐匠,年轻的时候他们就背着唢呐到处走,从恩施,到长阳,到宜都,有时候要走上一两天,他们到了地方,拿出他们的唢呐,或者是吹一个人的离开,或者是吹一个人的诞生,或者是一对新人的结合。然后在主人给了答谢之后,又去另一户人家,他们见证了这些普通人家再普通不过的生死悲欢,也吹白了自己的头发。孩子早就不再继承他们的手艺,他们喝多了,几兄弟一起吹了一曲,同学的爸爸开玩笑地说,“以前都是我们吹别人,以后怕是没人给我们吹了,我们就给自己来一段吧!”
呜呜咽咽的唢呐声在山里响起。我闻到了鞭炮的味道。好快啊,转眼又是一年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