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的我初读《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时,心中充斥着对托马斯与特蕾莎之爱的道德评判。但又深深迷恋于昆德拉对人性的冷竣直接。
多年后,我重读它。迷恋转为更深的迷恋,评判在沉默中消失。
就如特蕾莎久久地对着镜中的自己,不愿意让母亲的影子留在上面,固执地挖掘任何一丝自我的印迹。每一次当她的灵魂清晰可见,都令她陶醉。
我也抛弃了自己旧有的框设,在书中某处,清晰地看到自我。体会内心的翻涌,暗暗惊叹。
特蕾莎是一个不受欢迎的意外,她的母亲一直这样认为。
一个无法掌控人生的母亲,唯有她的女儿是可控的。她将生活的绝望、沮丧毫无掩饰地投射给了女儿。
特蕾莎因此充满了罪恶感,她对母亲有一种不对等的内疚。她十五岁辍学,操持家务,照顾弟妹,一切只为回报母亲。此时她的自我只是依母亲的意愿而存在。
如果她能一直安于母亲的操控,也许早早嫁了人,与她母亲一样粗俗不堪地过完一生。那就没有特蕾莎这个人物了。
昆德拉对这个人物几乎是爱怜的。我是从后部分,特蕾莎与自然、动物浑然合一的描述里有所感受。显然,他本人很喜欢特蕾莎这份特质。同时,他也赋予了特蕾莎敏锐天成的艺术才华,这体现于她学习摄影之后的惊艳表现。
她身上有着美与善,纯真,深情。她原本简单,却又有着不同于母亲的精神追求。
一些细节的描述表明:特蕾莎对生活是具有诗意想象的。
“她洗衣服,盆边总放着一本书。她边洗边翻书,手上的水把书也弄湿了。”
“这些书为她提供了一个机会,在虚幻中逃避,摆脱那种毫无快乐可言的生活。”
作者至少两次提到,特蕾莎把书看作一个秘密兄弟会的暗号。
她对书完全不设防地信任。她与托马斯,以及那个工程师的相遇,都有书的出场,只不过两者的呈现不一,而内里一致。兄弟会暗号,像是一个神秘、冒险的隐喻。
她爱上托马斯,何尝不是一场冒险,但那就是她的命运。他谦和有礼,他与她之前所处的粗俗低下无法一并而谈,他和他的书,都活在她梦想中的世界。
我且猜测,如果她最先遇到的是工程师,也许爱上的就是这个工程师。书是开启她灵魂的一把钥匙。
她奔向托马斯,也象征着她背叛了母亲。因为爱情,她奔向了一个新的自我。
不久,她发现了新的自我与旧的自我之重合。托马斯那双爱抚她的肉体的手,同样也爱抚着别的女人,她的肉体对他来说没有唯一性。这与母亲无异。这令她痛苦。
梦境、政治、一只狗及任何某个场景都容易让她想到母亲,并从中不断以隐喻找到母亲与之的关联。
在某一个必然到来的时刻,她意识到自己滥用了软弱对付托马斯,她放下了对托马斯的怨念。
她与托马斯的爱,与其说是藕断丝连,爱情变成习惯,更不如说是一场控制与被控制的拉锯战。她试图用自己的忠贞来拖住托马斯。留在他身边令她痛苦,但放开他,更令她无法承受。于是她耗费一生的精力,用她的软弱与痛苦击败了托马斯,就如她的母亲曾用自身的痛苦击溃了她一样。
比母亲要幸运的是,托马斯内心里对她是有爱的,一种难以言明的爱,他也承受不了与她分开。最终他屈服于特蕾莎的弱,变成了她眼中的一只小野兔,他们既安然又无奈地度过余下的专情时光。而在此之前,她受尽托马斯不忠的折磨。
中途有一次,她忍不住要抛弃她的肉身,与那个初识的工程师做爱,以背叛来对抗背叛。
此前有幕彼得山之梦的描述,却似真似假,如梦似幻。在我看来那正是特蕾莎的写照,她并不想清醒。她竭力地要让自己觉知:她的所为是因托马斯而起,这一切只是依照托马斯的意愿行事,而非她自己的意愿。
透过这一幕,我又看到了特蕾莎背负的那个人,她的母亲。因为糟糕的生活,母亲一直在怨艾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自己的身体。她认为是身边人特别是特蕾莎毁了她。于是她选择粗野地活着,粗野地对待着自己及特蕾莎,刻意抛弃她曾美丽的过往。
难逃原生的烙印,特蕾莎也不愿面对真实的自己。唯有把对自我的剖析放下,她的心才可获得表面的安宁。
可想而知,关于背叛的体验糟透了,她没有摆脱母亲对她肉身的嘲笑:"她想彻底地羞辱自己,想成为身体,只是一具身体,她母亲一直所说的只会消化和排泄的身体。"
原生的烙印伴随特蕾莎的一生。它轻得似乎无可寻踪,却又重得无可逃离。
她所有与现实的对抗,都源自与母亲的对抗。
她的一生,都背负着母亲的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