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没亮,掌事嬷嬷就叫大家起来训话,中心思想大概围绕着月娘,但对月娘只字未提。
只说年前侍女诗因为嚼人舌根被掌事听到,被人用剪刀把舌头一细条一细条的剪碎(被嚼舌根的正是月娘,如此说来,也不能算是只字未提)。
半年前,侍女棉说皇帝的碎语不巧入了太后的耳朵,第二日,嘴巴被人用棉线密密麻麻的缝起来,不满五十年不得解开。
三月前,负责挖荠荠菜的侍女姚因为私下议论当朝公主乐,被人在脚底反复涂抹蜂蜜,牵来驴子舔其脚心,终于在其狂笑七七四十九个时辰后气绝身亡,实乃中国受痒刑而亡之第一人也,当仁不让成了当日长安城内热闻排行榜之首位。(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半月前...
灵站在四更的夜里,眯着眼摇摇晃晃的听着嬷嬷训话,只觉得露水要结在睫毛上啦。
她知道,这些都不是危言耸听。
她也知道,嬷嬷忽然训话,是因为前夜,月娘死了。被人用一把长刀穿心而过。
“这算是很幸福的死法了”灵暗自想。一刀毙命,省了多少折磨。
这个月娘,灵侍奉过一阵子,在她还受宠的时候。
月娘是在年前被将军逵当做礼物送给皇帝郝鲲。
将军送给皇帝一个美人实在算不得什么稀奇。稀奇的是,美人不美,她受得宠爱是因为天赋异禀。
她从不需要睡眠,就像一只日夜旋转的陀螺。
甫入宫时,她跟在将军逵的身后,卸了松木簪,扮回女儿装。
长发绾成双刀半翻髻,额间点一鱼鳃骨木兰花钿,白玉簪金步摇戴了满头,坠的颈子仿佛都短了半截。逵特意为她置了新衣,朱红窄袖襦,外加墨色簇金披风,红色曳地长裙,足蹬一双黑色云头履。
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矫饰的摆件。
摆件要有摆件的自觉,所以她只是低着头,盯着脚尖,定住。
嗯?这是谁的鞋子?
月娘抬起头,一个人正负着手,微微弓着欣长的身子,细细的打量她。
是了,九五之尊,就在我的跟前。
月娘如此想着,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手,像是在给自己鼓气。
把腰挺得更板正些。
“你这娃长得倒是英气很。你这腰间不适合挽水袖,倒适合挂长刀。(哈哈哈哈哈没错皇上的人设就是陕西人谁让我大陕西龙气绵延哈哈哈哈有点任性了哈哈哈哈)”
吾皇果然英明神武,这环配绮罗实在害苦我也!
这话自然不能说出口来。
“谢陛下抬爱。”
月娘的声音很好听,似大珠小珠落玉盘,迸裂出一连串悦耳的清脆来。
月娘忽然回想起前阵子,日日跟着莺花坊的老板娘学颦笑,学弱柳扶风,学风情万种。
几回合对峙,莺花坊终是败下阵来。
“你这小女子,媚是媚不来了。罢了罢了,算我莺花没本事,这钱,莺花分文不取。”撂下话来,绝尘而去。
步子急得,有点生怕将军逵硬拽着她继续教学的架势。
鲲津津有味的看着这个小女孩先是十分投入的紧张着,然后莫名其妙的偷笑着,像是为了什么事情而深深地愉悦着,然后心满意足的扬起小脸,对自己露出一个笑脸来。
鲲只觉得,大殿里登时销了春寒料峭,反而捎带出了一丝暖意来。
“听逵说,你从来不需要睡眠?”
来了来了,逵送给她的《吾皇之完美问答300策》之问题No.1。
“吾皇为了民间疾苦彻日忧思劳作,不得而眠,小女子又有什么资格睡觉呢?”
“哦?你的意思是,既然朕日日失眠,全国百姓也该陪着朕不得入睡喽?”
“吾皇如此体恤百姓疾苦,因天下之乐而乐,因天下之苦而苦,是万万不会做出此等为难百姓之举。”
呵!好个伶俐的小丫头!
“好!今夜你便在殿前侍奉,朕倒要看一看,你这不眠之人到底是真是假!”
是夜。
鲲命人熄掉了长明灯,取下了夜明珠。
整个大殿昏黄一片。
独留龙榻前一支青釉孔雀连枝灯,九枝灯节次第蔓延,一小片光明不疾不徐的撒在紫檀案上。鲲正伏在案上批阅奏章。
灯黄如豆,跳跃着月娘不安的心。
好静啊。太安静了。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它有力的敲打在胸腔里,怦!怦!怦!
好像连整个大殿都跟着摇晃起来了。
没用的家伙,跳得那么厉害做什么!丢人!
月娘愤愤的想着。
只是一个“人”罢了,跟逵一样,跟娘亲一样,跟莺花一样,跟路口装成瞎子的姚麻子一样,不过是个人罢了!到底有什么好紧张的?
可是,我心由心不由我,罢了罢了,跳就跳吧,不跳问题反而更严重不是?
咦?到底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研墨研墨,专心研磨!
鲲斜眼瞄着,忍俊不禁。这小丫头歪着头沉思一阵子,好像陷入了巨大的烦恼里。倏而疯狂的甩了甩头,像是脑子里进了水,要把它们悉数甩出来一样。
往时的大殿,日日灯火通明。
鲲今日有意灭掉了所有的明灯,也特意不与月娘说一句话。他不相信,除了自己以外,还会有人在幽暗寂静的夜里,生不出睡意来?
...
鲲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伏在一双腿上。呼吸间竟不是椒兰香草的刺鼻气味,是浆洗过的皂角味道。有一双手搁在他的背上,有节奏的拍打着,就像小时候乳娘做的那样。
他的发簪被人卸掉,头发披散下来,和她的发缠绕在一起,扫在颈上,有些痒。但鲲不太想把它们拂开,他觉得现在的时刻很正好,正适合睡眠。阖上眼睛,他打算再小憩一会。
“陛下,既然醒了,就不要装睡了好不好? ”
“谁装睡了?朕只是刚睡醒,累了,歇歇而已。”
...???
好吧,《吾皇之行为守则NO.1》:皇帝说什么都是对的。比如他说荠荠菜是黄色的,你也要回应一句:对!比黄金还黄!
“皇上说的是。但皇上,臣妾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说来。”
“皇上能换一条腿歇么?这条麻了。”
...
这一觉,竟一直稳稳当当的睡到了早朝。
当值太监见殿门紧闭,自然不敢打扰。
平日里穿衣盥洗的婢子见没人来唤,以为月娘代为伺候,并无前来。
殊不知月娘只顾着正襟危坐,好让鲲睡的安稳,哪有功夫去计算时辰。
直到当值太监将拂尘在空中挥出一个半圆,再熟练的卷回手中,对着殿外侯着的朝臣似唱非唱的一声:上~朝~
两扇红漆高门缓缓打开,像是一幅画卷正被徐徐涂抹。
阳光迫不及待的挤进门缝,心满意足的在大殿上潵溢的满满当当。
门上两只鎏金饕餮铜铺首口中衔环,门环撞击在木门上,声声沉闷。环上鏨刻的折枝花在阳光下熠熠生光,像是在生长。
一切和昨日一样,和前日一样,日日一样。
这闪闪发光的却又压抑的人就要窒息的宫廷早晨。
像往常一样,早朝井然有序的进行着。
匈奴处处挑衅,蠢蠢欲动。
沈逵戍边有功,凯旋归来。
西南春旱两月,新苗不发。
冬春轮换之际,赋税难收。
事事都是老生常谈,但大家还是很认真的谈着,虽然看起来好像已经谈无可谈。
文武百官很有眼色,心照不宣的假装看不到龙椅后露出来的一角衣袂。
对鲲来说,这一角衣袂是个意外。它拂去了些沉闷,让这个早晨变得轻快起来了。
宫廷中,闲言碎语的传播速度,连最快的探子也要自愧不如。
刚下了早朝,从太后到侍桶坊()的小丫鬟全都知道皇帝有了新宠,只侍奉了一夜,便让皇帝难舍难分。这不,连早朝也要这女子陪着,实在是这宫廷里唯一一个陪着皇帝早朝的女人了。
果不其然,皇帝的赏赐也来的飞快。
先是赏了关雎苑,又赐了一只小莺歌。
小家伙毛色光亮,周身翠绿,一双眼睛似抹了油的小黑豆,闪亮闪亮。歪着脑袋,和月娘大眼瞪小眼。
小莺歌的爪子上还拴着一个卷筒,筒上有活扣。里边躺着一张小纸条。
纸条上书:雨落芭蕉叶,黄莺出谷中。
夸赞月娘声音好听的人不在少数,像鲲这样,文绉绉的写在纸上送来的倒是头一个。
不像那个木头逵,永远只会说:月娘,你的声音真好听。
往往还要捎上一句:月娘,不要唱了,你不唱歌的时候声音最好听。
...
沈逵啊沈逵。
我今日应该是得了宠爱,想必你是满意的吧。
只是,你将我拱手送与鲲,就同送出一个物件,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就算我承恩于你沈家,听命于你是本分。但你可曾有过一丝的不舍吗?
今日早朝,你着盛装,配玉带,眉眼清浅,器宇轩昂。
你与周围的人始终是不同的。
可是你却不得不跪着,跪在龙椅前。
你同我说你再也不愿屈膝。
我怎忍心违了你的心愿?
罢了罢了,路走至此,早已是无可回头。
“娘娘,皇帝吩咐您今日殿内侍奉,让奴婢为您梳妆吧?”
门外的唤声打断了月娘的思绪。
是鲲随着关雎苑一同赏来的侍女,名字叫灵。年岁和她相仿,看着就是个机灵讨喜的小姑娘。
“皇上赏了一身绛紫胡装,就穿它吧。头发简单绾上去就好,不用什么样式。”
“好的,娘娘。”
“把这药帮我熬了,是皇上赏来补身子的。明日早上我要喝。”
“哦,对了,再备些蜜饯,这药苦的很。”
灵没有问,既是皇上刚刚赐的药,怎知苦的很?
这宫廷中,丫鬟,车夫,太监无疑是消息最灵通的人。无孔不入的下人们就像树叶上遍布四处的脉络,掌握着除了政事以外的所有秘密。不少人靠着这些秘密赚的盆满钵满,更多的人因着这些秘密死无葬身之地。
想要活的长久,多做事,少说话。
这是灵入宫第三天就学会了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