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一样,都一样用自己的生命来珍惜有对方的青春——题记
春季,这确实是生机勃勃的春季。然而我木然地躺在病床上,望向窗外那些仿佛不知该飞向何处的归鸟。
“感觉如何?即使固定了石膏,受伤部位可能仍会有疼痛感。”
护士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我向她尴尬一笑,或许这是一种苦笑。
“这个时光沙漏很精致啊,不过感觉比较老旧。”
出乎我的意料,敏锐的护士发现了我手中的时光沙漏。我没有回答她,而是将手中的工艺品倒转,沙粒争先恐后地从极小的细缝中鱼贯而下,我的回忆也慢慢地但也很突兀地从我脑中浮现……
夏季,那确实是光鲜灿烂的夏季。不论去哪里,我总会带着最近才买的崭新的时光沙漏,我知道我喜欢它。
我享受看着沙粒缓缓落下,犹如忙碌生活中的人们一个又一个急躁地走向人生的尽头,没有回恋,没有回忆,甚至连回头也没有。而我又那么宁静,仿佛扮演着上帝,洞察一切。
这一天很普通,但或许对于我来说不普通。刚进教室我敏感地注意到班长蒋明慢慢走向我,但转头又踌躇了一会,然后又把目光投向了我,最后扭捏地走近对我说:“我想邀请你参加我的湖边游玩计划。我知道你可能会拒绝,因为你经常刻意疏远同学,独来独往,但大家既然是同学,一定要留下点回忆对吧?”
我无奈点点头,原来在别人眼里我竟是这么无趣的人,但初中同学一年我确实不了解他们,于是我不假思索地同意了。蒋明见我同意后,高兴地像个孩子,展现出灿烂的笑容,或许这样的笑容是人与人之间友谊的开端。
但我也比较担忧这种笑容,因为人与人之间距离过近反而会伤害到对方。我再次低头看着已经流动结束的沙漏……
第二天,阳光如同这一整个夏天的阳光那么明媚,我们在湛蓝的湖边欣赏美景。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原来我的同学们脸上都可以洋溢光明——可惜我不是他们中的一员,我依旧一个人坐在湖边盯着沙漏。这时,昝亚娟带着柔和的脚步声走过来说:“真是一个漂亮的沙漏,我一直想仔细看看它,但怕你拒绝,现在可以吗?”我抽动了脸上僵硬的肌肉,迫使它们摆出微笑的姿态,缓缓将沙漏递给她。不得不说,沙漏在昝亚娟手中似乎更鲜活,更灵巧,同时也更深沉。昝亚娟那对好奇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沙粒流动,而我在她眼中也看到了沙粒的映射,那么真切,那么自然,同时也那么安详。这是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其他人也可以走进沙漏的世界,而且似乎这个世界比我发现的更神奇。
但在这时,蒋明从后面的灌木丛后偷偷摸摸出现,脸上带着一种让我感觉十分不安的、孩子所特有的狡猾表情。我想提醒昝亚娟,但显然为时已晚。蒋明一个箭步冲上来,急促地拍了昝亚娟的肩膀,嘴上还带了一句我听了完全无法理解的话:“你们一定被我吓到了吧!”糟糕的是,由于昝亚娟背对着他,完全不明白什么状况,只是本能地将双手紧紧抱住头部,同时一瞬间——沙漏溜了出去。
沙漏在半空中总能让人觉得更美丽。这是一条优美的弧线,优美得让我几乎忘记几秒钟之后我将痛苦万分,这条弧线也预示着沙漏的生命不再反复,而是真真正正走向尽头。沙漏正好击中湖边的一块石头,它的身体被残暴地、毫不留情地撕碎,并且发出尖锐刺耳的哀鸣,它的“血液”从身体中迸射而出,由于反射阳光而变得金灿灿的。犹如一泓泉水,沙粒完美地融入了湖泊,它们慢慢地飘向远方,不时左右摇摆,应该是在跟我道别,如此典雅,如此高尚。
此时我们三个人表情都一脸凝重,昝亚娟甚至抽泣了。我明白她为什么难过,农村的孩子要拥有一个时光沙漏玩具简直是天方夜谭,这里每家每户都不富裕,我恳求父母多次才成功。或许父母觉得我生性孤僻,确实需要一个陪伴,才答应给我买的吧。然而现在一切都化为虚无了,只留下一抹残影让我慢慢怀念。
蒋明也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这一块时间仿佛定格了,其他同学仍在愉悦玩耍,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过了良久,蒋明仿佛作出了某项重大决定,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不用担心,我会承担责任的。”
于是,今天的湖边游玩计划以多数人的欢乐,少数人的悲伤而结束。没有过多的语言,大家像往常一样回家。我一路上仍在描绘沙漏的轮廓,我明白没有它我又是单独一人了,这注定是无陪伴的夜晚。但我并不责怪蒋明,因为我发现我找不出真正能说服我的理由去责怪他。我比较在意的是今天他的最后一句话。
秋季,那确实是离人伤感的秋季。游玩过后的几个礼拜进入了秋天,瑟瑟秋风开始在我四周环绕飞舞。枯叶在树枝上摇摇欲坠,依依不舍,也对,谁也不想与自己已经习惯的环境分别。
蒋明已经四天没来上学了。起初我并不在意,夏秋之际容易生病,只是发现老师也不在意。清晨,我一如既往淡然来到学校,没有沙漏的日子,我似乎也习惯了,因为我总觉得我与这个世界有更多的联系了。我不用若无其事凝视着沙漏,假装在做举世瞩目的事;现在我能偶尔与同学聊天嬉戏,这种感觉与一个人自言自语真的有那么一点不同。
走进教室,我一眼瞄到了课桌上一件不该出现的物品,与我曾经拥有的长得极其相似,或许可以说一模一样,诧异走向课桌,这个沙漏如此真切,让我都不敢伸出手去触碰。沙漏的边缘流光溢彩,在阳光低下熠熠生辉,也如我的内心一样。上面有一张卡片,虽说简单朴素,但几个大字却是很清晰——生日快乐。
这时后面一群同学涌上来,感觉像是经过精心谋划一样,一齐喊了生日快乐。此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以前从未处理我这种状况。他们见我面无表情,立马选出一个代表进行解释。陈金文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憨厚地说:“蒋明从你父母那得知你的生日在明天,所以大家都出了一点钱,但绝大部分是他出的,让我爸从城里带回了这个沙漏。我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送你已经有的物品,但我们也想不出更好的了。”说完他笑了笑,这是一种敞开心扉的笑。
我却不禁哑然失笑,蒋明原来没有告诉同学湖边的事。
“那蒋明现在在哪?”我冷不防问了一句,大家笑容有那么一点凝固,但很快又恢复正常了。
“我们也不清楚,老师也不告诉我们,大概是旷课快活去了。”他们开玩笑地说。
我才不相信这种荒谬的理由。蒋明作为班长从未旷课。
回到家,我立马询问父母是否有人来问我生日。父母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说“你指的是姓蒋那家孩子把,他说要送你礼物,我们才没告诉你。不过奇怪的是,那户人家似乎搬走了,原因我也不清楚,流言说是那家孩子偷了家里一大笔钱出去挥霍,他的父母以为在这所学校孩子学会了偷窃,强迫他转学。但我是不信的,他给我的第一印象便是欢乐和热情。对了,他送你什么礼物?”我已经没有兴趣再继续听下去了,我又像往常一样陷入了自己的世界。父母见我开始沉默不语,叹息一声,忙自己的事。
老师终于在课堂上宣布蒋明转学,原因不明,我想老师是为了学校的名誉和蒋明在我们心中的美好形象,但这个教室里只有我明白真相。下课后,所有的同学围在一起,我将沙漏放在中间。此时沙漏显得黯淡无光,沙漏慵懒地躺在底部,完全不在意一群人正用悲哀的表情望着它们。同学们虽然不明白蒋明为什么要突然转学,但他毕竟当过我们尽心尽职的好班长,处处照顾我们。这是昝亚娟或许明白了一些事情,开始哭了,其他人也哭了,但我没有。并不是说我铁石心肠,不知感激,我只是想让自己表现得乐观点。我望着他们一张张泪水奔涌的稚嫩的青春脸庞,泪水都是惋惜的泪水,惋惜我们逝去的友谊;脸庞都是无奈的,无奈这世事的变迁。
我们在人生中必有分离,但即使我们明白这一点,到达那个时刻仍控制不住自己,因为我们知道分离总会留下点东西,而这些东西会折磨我们直至永远……
冬季,那确实是残酷冰冷的冬季。过了数年,初中时的同学早就各自奔向五湖四海,没有回恋,没有回忆,甚至连回头也没有,就如沙漏一样。我望着窗外的细雪,不知下一步该干什么。大学毕业后,社会压力几乎让我喘不过气,最近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作,还得从底薪底层开始。
没有人来慰问我,没有人来帮助我。
打开手机,想给同学们发信息,但我知道大家都在为自己的事业打拼,根本没有空闲时间去回忆我这么微不足道的人。我以为在生命中总有几个人可以时刻陪伴我面对困难,但远离故乡,才发现远方的冬天更加冰冷,是那种由内而外刺进骨髓的冷。我不知道该如何抵御寒冷,或许我本身就是寒冷的一部分。
再次看看手中的时光沙漏,这么多年过去了,依然不会让我产生喜新厌旧的感觉。即使它的底座有轻微裂缝,我还是不顾一切请求专业认识将其修好。它代表着我的庆春,虽然我没有疯狂的青春,没有辉煌的青春,没有绚丽的青春,但我毕竟经历了青春,它深深地印在脑海里,永不磨灭。
我想出去走走,带着我的沙漏,也不在意外面下着雪。
路上几乎没有行人,我独自一人走过公园,走过游乐场,走过面包店,来到人行道面前。长达一分钟的红灯,来往车辆不多为了打发时间我又开始聚精会神欣赏沙漏。这还是我的爱好之一,每当我的内心被这烦躁的世界蒙蔽时,我就会静下心来,任由自己在时间的流河中放空,然后找到别人都未看到的路。
这时我听到后面有轻微脚步声,一点也不在意,只当路人走过。但可怕的是,一双有力的手急促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同时传来一句:“这么多年还带着这个沙漏?”
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为什么在湖边昝亚娟舍得将昂贵的沙漏抛入湖中,这是人的一种迫不得已的行为,就像面对社会的勾心斗角一样,很多人都身不由己。但我不一样,我有自己的信念,我会保护我所牵挂和珍惜的东西,不惜一切代价。沙漏纵身一跃,这场景是多么熟悉,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沙漏并不用担忧它死期将至,因为有我陪伴它。
我在半空中尽力伸出双手,成功接住了哨楼,但也如意料之中重重地摔在了铺有一层薄冰的雪地上。冰雪进入了我的衣服,接触我的皮肤,但我却并未颤抖。我立马抬头看向那个“凶手”,意外地发现他是陈金文,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去年的同学会。他还是像以前那样憨厚,也不贪图很多,老老实实过普通生活。
“跟你好久啦,你却只看沙漏。”说完他又笑了笑,如此可爱,却又带了一丝无奈。我想他摆了摆手中宝物,说:“至少我不能失去我不能再失去的……”
“快离开那儿!”
我还没注意到我仍然保持着摔倒的姿势奇怪地躺在路中央,一辆速度较快的车正紧急刹车,但我并没有听见鸣喇叭。毕竟谁也不会料到会有人冬天莫名其妙做这个危险举动——然而就是我了。我竭尽全力想站起来,但手脚已僵硬得无法灵活行动。由于雪天路滑,车子很快以可怖的、令人窒息的气势向我压来。最后一眼看到的是陈金文准备向我飞奔而来的动作,然后伴随的短暂刺痛便毁灭了我所有感觉。
春季,这确实又是生机勃勃的春季。我躺在病床上,望着窗外仿佛在游玩世界每一个角落的归鸟。护士已经离开了我的病房,她知道我正在通过沙漏回忆某些事情。当最后一颗沙粒也跳完华丽的自由落体舞蹈后,一群人急冲冲地打开病房门,为首的便是昝亚娟。
“听说你非常英勇无畏,雪天为了一个沙漏被车碾压。”我瞄了一眼在后面偷笑的陈金文,微微抬起嘴角说:“这是唯一一件给了我生命的东西,我当然要保护它,就像你们保护我的青春一样。”
大家都开怀大笑,但随之其中一个人小声说:“可惜蒋明不在。”众人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而我,连我自己都没有感觉到,二十多年没怎么哭过的我竟然落泪了。大家都眼泛泪光,仿佛回到了从前……
我们离开学校进入社会后,每一个人的生活都改变了,而且是面目全非地变了,谁也别想回到从前。可是有一件东西永远存在,那就是我们流过的泪水,凝聚了我们所有的情感与回忆,这才是最真实的。
我相信对于这个社会中所有人来说,我们在这个社会游荡不息,茫茫人海中总有那么一个人可以触及我们内心最不愿让人看见的部分,那是朴素的,是恬淡的,是温暖的。或许谁也走不出自己的回忆,谁也走不出自己的青春。我们在当今社会只能怀着一个千疮百孔但仍是炽热如火的心,真诚地对那些触动过我们,无论现在存在与否的人说一声谢谢。
感谢这些人,出现在我们的青春里,无论今后是否有这些人的陪伴,我们一定要像沙漏,像四季一样——不忘初心,不忘过去。
感谢青春,将最好的我们展现给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