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的一次,我坐五路公交车去上班,路过东立交桥,无意中看见桥顶上那几只褪了色的仙鹤雕塑,许多回忆蓦地涌上心头。原来那些过往的光阴并未消散,它们一直在心底萌芽生长,并且一片葳蕤。
1994年,我结婚的时候,没有房子,在租房子的时候,我一眼就喜欢上了二道口铁路边上的那个院子。从小到大,我就喜欢火车,尤其是恋爱后,汽笛长鸣一次次带走了心爱的人,绿皮火车也一次次送回了朝思暮想的他。在我心里,火车是幸福也是忧伤,尤其是黄昏里,夕阳下,听到一声汽笛长鸣,心总是要莫名地疼痛。对于多愁善感的我来说,每晚枕着车声入梦,是一种诗意。
于是我们就住在了那里。这是一个拥挤庞杂的大院子,一排一排的房子全是房客,我们住在第一排,因为有院子,所以每月比后面没有院子的房客要多花20块钱。第一天,爱人就拴了两根长长的晒衣绳,衣服啊,被子啊,从此都充满了阳光的味道。不久又搬来一对年轻人,非常时尚的两个人,女孩子染着黄头发,男孩子也很跩的样子,女孩子和我一样喜欢洗衣服晒衣服,于是我们家拴的两根晒衣绳就成了他们家的,其实一直以来这两根晒衣绳就没闲过,一大院子的人都可以用。不同的是那个女孩儿晒衣服时,总是要把我们摊得板板正正,挂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捋到一边,余下的地方她来霸占,弄得我们的衣服抽抽巴巴的。我也是有强迫症的人,容不得衣服上有一点褶皱,可我生来懦弱,不敢和她去说。好在住了几个月之后,他们不知所踪。
那时正是春天。铁路边大片的丁香花开得正是繁盛,微风吹来,浓郁的花香吹满小院。每当夕阳西下,我总是和他牵着手在沉静的花香里散步。铁路边人烟稀少,晶亮的两条铁轨在浓绿的草色里延伸到远方,又并拢到一起。每当火车呼啸而来,他总会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我只感觉到头发被风吹起,听到耳畔呼呼的风声。那一年的丁香花开得真好,直到今天,我似乎还能触摸到那明媚的春光。还记得有一次,因为部队旁边那个长发姑娘,我和他发生了争吵,他站在饭桌旁,喝光了一杯酒,然后一言不发开门出去了。我等他不回,院子里找他不见,然后我来到房后的铁路边,看见他坐在深深的草丛里,一副颓废的样子。我拉他起来,我们什么也没说,我们拥抱在了一起。那时候有蓝天白云,青草野花,春色正好,而我也恰是最好的年华。
还记得1994年的零食。那时候我爱吃甘草杏、无花果丝和江门夹心饼。房东太太开了个小铺子,幽暗的屋子里,没有几样值钱的东西,但是针头线脑,油盐酱醋的却一样也不缺。他总爱牵着我的手去那里给我买零食。他有时和开修理铺的房东聊天,而我天生不会唠那些家长里短,总要拉着他让他快点儿离开。房东太太的儿子是个七八岁的男孩儿,长得弱不禁风,眉清目秀。有一天我去买东西,发现那孩子正在对镜梳妆涂着鲜艳的口红,我很惊诧,房东太太告诉我说,他儿子最喜欢口红了,总是偷偷地用妈妈的口红给自己化妆,如今20多年过去了,那个喜欢口红的男孩儿也应该30多了,不知他现在是否还是弱不禁风,眉清目秀,但愿他喜欢的物件里,没有了口红。
有一天,忽然搬来一家新房客,竟然是我的同学。念书时她长得非常漂亮,高高挑挑的身材,说话温温柔柔的。好多年没见到她了,据说她嫁了个江洋大盗,(而那个江洋大盗居然还是我的同乡)居无定所,神出鬼没。久别重见,契阔谈宴。没想到第二天我去后院找她,发现已经人去屋空,他们又搬走了。我心中有不舍亦有不安。觉得是因为自己给他们添了麻烦,如果没有遇见我,他们就不会重新出去找房子了,直到现在,我再也没有看见过他们。
房东家的大小姐刚刚高中毕业参加工作,我们把她介绍给爱人的朋友,刚中专毕业的X。没想到真成了,现在这个同学已做到了副局长,他们生活得非常幸福。那时候,每到周日,X就来和大小姐约会,大小姐是个外向的姑娘,不会你侬我侬,谈情说爱也高门大嗓,害得一墙之隔的我们总是被动偷听。
那些年,晚上有空我们就喜欢去他同学S家。S结婚早,女儿都好几岁了。最初,S是我的笔友,看见我的照片之后把我推荐给了他的同学,也就是我的爱人。有一天我们在S家看照片,我在他们结婚时我送他们的影集里找到了我的那张照片,我把它偷走了,因为那张照片实在太难看了。前些天,S有事接我去他的单位,在车上还问我说:“我就不明白当年你为啥送我一张那么难看的照片?”我说:“我本来就长得那个样子啊!”S摇头,一副难以言表的复杂心情。
那时候他的单位就在家门口,礼拜天我经常去他单位玩,他总是把我送到库房里就去忙了。库房里堆得几乎顶了棚的全都是收上来的旧书本,那是造纸的原材料,也是我最喜欢的地方。偌大的库房里,寥寥几个女工在一边拣选,而我在旧书堆里静静地坐着,一坐就是大半天,他不来叫我我是不会出来的。孔乙己说了窃书不算偷,我何尝没做过这样的事呢?因为大伯哥是厂长,我也借了光,喜欢的书就偷偷拿走,是没人管我的。《丁玲文论》《孙犁文集》《东周列国志》······很多喜欢的书都是偷来的。
女儿没出生时,晚上有时候他也用自行车载着我去街里,驶过一段没有路灯的柏油路,自行车一过东立交桥,马上就灯火辉煌,人来人往,非常热闹。我们很少买东西,就是在街上静静地走。记得最深的是有一次,他给我买了两个特别大的苹果,圆润清香,好看得就像两个玩具,让人舍不得吃。每次从街里回来,一过东立交桥,路面崎岖不平,也没有路灯,我就说:“又回到第三世界国家了。”
那一年,东立交桥上,铁路边,修了几只栩栩如生的仙鹤,红红的鹤顶,洁白的羽毛,婀娜的体态,衬着如茵的绿草,在当时,成为城市最美的景观。我们也曾步行到东立交桥上看风景,还记得在路边的草丛中我看见一个小小的“布娃娃”,然而爱人让我赶紧离开,他说那是个真娃娃,不知为什么直到今天我还记得那个失去了生命的可怜的真娃娃。
今早我又坐五路去上班,我总是刻意去看桥顶上那些如今已经锈迹斑斑的仙鹤。城市在飞速发展,二十多年过去了,市里先后建起了四五个美丽的公园,火车道边,东立交桥上,再也没有人光顾了。春天里丁香花依然开着,一团团的紫色绵延到荒凉的远方,然而这些花再也无人问津,只是兀自开落,隆隆的火车声碾压着浓郁的芬芳,那几只仙鹤已垂垂老矣,湮没在无人打理的蒿草里,非常寂寞。
有一天晚上,雨后清凉。我和他骑摩托车出去玩,我说去东立交桥那边走走吧。过了桥,依然是第三世界,一切都是老样子,那些老房子还是没有拆迁,我还依稀记得房东家的位置。烧烤摊子,理发店,小吃部,都是老样子,非常市井,非常琐碎,也非常平民。一列火车疾驰而过,我紧紧搂住他的腰,脸贴在他的后颈上,安全,温暖,还是从前的汗水的味道。二十多年过去了,有过幸福,也有过争吵,有时高兴得像个孩子,也曾经在冬天里绝望地站在西立交桥上哭泣。如今,彼此都在,尘世安详。
想起那些旧事时,夜凉如水,我正依偎在他的背上,疾驰的车影在光阴里白驹过隙,像极了二十多年前的样子,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