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曾国藩日记八【604】2023-12-30
原文:
早,出城,至九弟营中早饭。饭后至朱唐两营、岳字两营、振字营、护卫军送行,午正归。见客二次。中饭后见客二次。与星房前辈久谈。作“禫服文”一首,定禫服礼仪注。沅弟来,明早共设祭,行释服礼也。
夜与沅弟论为人之道有四知,天道有三恶。三恶之目曰天道恶巧,天道恶盈,天道恶贰。贰者,多猜忌也,不忠诚也,无恒心也。四知之目,即《论语》未章之“知命”、“知礼”、“知言”、而吾更加以“知仁”。
仁者恕也,已欲立而立立人,已欲达而达达人,恕道也。立者足以自立也,达者四达不悖,远近信之,人心归之。《诗》云:“自西自東,自南自北,无思不服。”《礼》云:“推而放诸四海而准,达之谓也。”我欲足以自立,则不可使人无以自立;我欲四达不悖,则不可使人一步不行,此立人达人义也。孔子所云:“已所不欲,勿施诸人”,孟子所云“取人为善,与人为善”,皆恕也、仁也。知此,则识大量大,不知此则识小量小。故吾于三知之外,更加“知仁”,愿与沅弟共勉之。沅弟亦深领此言,谓欲培植家运,须从此七者致力也。
咸丰九年(1859)五月初八日
天道三恶人道四知
要说悟道,曾氏在这篇日记中所悟出的是真正的大道与要道。
《尚书·泰誓》说:“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所以,天道其实就是百姓之道、社会之道、群体之道。曾氏认为,这个道厌恶三种现象:一厌恶乖巧、二厌恶盈满、三厌恶不忠诚。
关于这方面,咸丰八年正月初四日,曾氏在致九弟沅甫的信中提到:“近日忧居猛省,一味向平实处用心,将自家笃实的本质还我真面,复我固有。贤弟此刻在外,亦急须将笃实复还,万不可走入机巧一路,日趋日下也。纵人以巧诈来,我仍以浑含应之,以城愚应之,久之则人意也消。”曾氏还提出“拙诚”的理念,认为天下之至拙可胜天下之至巧,天下之至诚可胜天下之至伪。
他在同治元年(1862)五月十五日致沅、季信中说:“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吾家亦盈时矣。管子云斗斛满则人概之,人满则天概之。余谓天之概无形,仍假手于人以概之。”同治二年正月十八日又致沅弟:“平日最好昔人‘花未全开月未圆’七字,以为惜福之道保泰之法莫精于此,曾屡次以此七字诫春霆(鲍超(1828—1886),初字春亭,后改春霆。得曾国藩赏识,在剿战太平军过程中,迅速成为湘军名将,与湘军勇将“多隆阿”齐名,并称“多龙超虎”、“北多南超”,官至提督,封子爵,声名显赫。一生经历大小 500 多次战役,身负轻重伤 108处,立下赫赫战功。虽粗豪不文,对统军领兵却深有研究,并自成体系。其亲自组建的霆军悍不畏死、锐不可挡。)不知与弟道及否?”在《求阙斋记》中,曾氏写道:“若国藩者,无为无猷而多罹与咎,而或锡之福,所谓不称其服者欤?于是名其居曰‘求阙斋’。凡外至之荣,耳目百体之耆,皆使留起缺陷。礼主减而乐主淫。乐不可极,以礼节之,庶以制吾性焉,防吾淫焉。若夫令问广誉,尤造物所靳予者,实至而归之,所取已贪矣,况以无实者攘之乎?行非圣人而有完名者,殆不能无所矜饰于其间也。吾亦将守吾阙者焉。”
笔者所以要罗列这些,意在攘读者更多地了解曾氏所悟出来的天道三恶。
巧能使人少花力气而多得利,故而世人都愿意巧。但巧之过多,则成取巧、乖巧、机巧,逐渐脱离“实”这个立身之本。人性贪婪,故而求盈余、盈满。其实,盈余无止境,盈满更是违背自然法则。世事纷纭诱惑亦多多,人世就难得专一,而专一才是成事的要诀。《尚书·大禹谟》说:“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之所以被后人视为十六字心传,就在于他揭示了人性与社会性的真谛。
因为巧能一时得便捷,盈能一时多获利,贰能一时处逢源,人便极易陷于巧、盈、贰之中,不能自拔,但从长远来看,巧、盈、贰将会带来更大的不利。故而哲人们会在不同的场合,用不同的方式来提醒大家从一时的满足中跳出来,不要舍本求末,弃正趋斜。曾氏用天道恶巧、天道恶盈、天道恶贰来表述,与前贤说法或许略有不同,其宗旨则是一样的。
所谓人道,即人的立身之道,曾氏提出四知,即知命、知礼、知言、知仁。前“三知”出自《论语》:“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人也”这“三知”以现代语言来表述,即不懂得命运则不可能作为君子,不懂得礼仪则不可能立足于社会,不懂得理解别人说的话则不可能去识别别人。知命者能对人世持通达的态度,即努力去求取更好,又不过于固执(《论语》:“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这种人具备社会精英的素质。人类社会依靠礼来维系,所以必须知礼,否则在社会上寸步难行。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主要靠语言来沟通。但人说的话有深有浅、有真有假、有虚有实、有直有曲,理解、辨识起来颇不容易。倘若不能很好地去知会一个人说的话,也就谈不上去认识一个人了。因为此,孔子认为知命、知礼、知言这三条很重要,这是一个出入社会的人所必须具备的基本能力。
在“三知”之后,曾氏再加上知仁一条。关于这一条,他有很多的诠释。他在晚年时,预先给两个儿子留下四条遗嘱,其中第三条即“求仁则人悦”。全文如下:“凡人之生,皆得天地之理以成性,得天地之气以成形。我与民物,其大本乃同出一源。若但知私己而不知仁民爱物,是于大本之源溺救民饥之责。读书学古,粗知大义,即有觉后知后觉之责。若但知自了而不知教养庶汇,是于天之所以厚我者辜负甚大矣。孔门教人,莫大于求仁,而其最切者,莫要于欲立立人、欲达达人数语。立者自立不惧,如富人百物有余,不假外求;达者四达不悖,如贵人登高一呼,群山四应。人孰不欲己立己达,若能推以立人达人,则与物同春矣。后世论求仁者,莫精于张子之《西铭》。彼其视民胞物与、宏济群伦,皆事天者性分当然说,则虽尽天下之人,尽达天下之人,而曾无善劳之足言,人有不悦而归之者乎?”
这是一段极为精辟的文字,是典型的曾氏论文风格。短短的两百多字,将人为什么应当“仁”以及如何去为“仁”谈得透彻明了。一个人若具有孔子所说的“三知”及曾氏所说的“知仁”,则真可以行走于五湖四海而无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