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病友们的世界
任何天气晴朗的日子,疗养院的草坪总是最热闹的地方,不对,最热闹应该也不一定,因为虽然人很多,但是我在那里晒太阳的时候,总能够很宁静地看书、发呆什么的。
草坪的草是天鹅绒这种十分耐踩的物种,我想一定这里院长也喜欢到这里来践踏小草,所以了解这个草坪上无论摆多少爱护小草的牌子也没有用,直接让大家随意好了。
这个倒不是因为这里是精神病院,因为我记得我大学的时候,特别喜欢我们学校图书馆前面的草坪,冬天的中午,草坪上面总是好多人看书或者睡觉,或者聊天。我最喜欢平躺在草坪上,然后把书盖在脸上,然后睡一个中午,这个真的是非常惬意的事情。
现在我躺在精神病院的草坪上,也是同样的,摊开四肢,脸上盖着书,只是我没有睡着,思绪就好飘扬在暖风中的丝线,散逸在空中。
一时间,有种我到底是在精神病院的草坪上,还是大学图书馆前的草坪上的错觉般的疑惑。朦胧中,好像还有另外一个地方的草坪,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是哪儿。
我觉得,我也许真的应该来到这里,因为我记得有一种叫做偏执症的精神病状是可以被投到精神病院里来的,而我应该是这种病,所以爸爸妈妈才会把我送这个在他们看来简直就是重症传染病隔离区的地方。
忽然,盖在我脸上的书被拿开,透过眼睑的光亮,看上蒙蒙红色的世界。阳光虽然温暖,但是对于刚睁开的眼睛来说,仍然有些不能适应。
金灿灿的阳光之上的是碧蓝的天际,而天际的大半被一张脸给挡住了。
维金大叔。
显然应该是维金大叔,因为在这里,比他更有特色的面孔还真的找不到了。
维金大叔拿起盖在我脸上的书,我相信他只看了标题,然后没有翻动一页,就把头转向了我,此刻我继续平躺的姿势,右侧着头,正抑郁地看着他这个打扰我睡个阳光午觉的家伙。
“维金大叔,你干什么?”
维金做在草地上,一手撑地,一手拿着我的书,很随意地坐着。
“《查拉图斯特拉如实是说》?你看这些?”维金大叔的随后又看向摆在我身边的那几本书,“《偶像的黄昏》、《瞧,这个人》……”
“嗯,你知道的,我迷路了,所以需要地图来找寻回家的路。”我模仿维金大叔的口气说道。
维金大叔的嘴角弯出一个很有魅力的角度,可以说,这个叫做成熟男人的微笑:“啊!那是当然,我们都迷失在我们的道路上,所以不小心走到了这儿。”
跟维金大叔说话是一件非常令人惬意的事情。
“其实这些书也挺难懂的,我以前也看的少。我和朋友以前都认为,哲学家和精神患者的区别仅仅在于,前者的理论更容易被人接受,而后者的理论无法被人接受。”躺在草坪上晒太阳非常舒服,尤其还有维金大叔在陪我说话。
维金的微笑很有魅力。“这个,我想反驳,但是仔细想想,又觉得可以接受。哦,那你现在怎么又看了呢?”
“前几天,跟教主聊天,你知道就是楼梯口那个叔叔。他说是他查拉图斯特拉,这里不能上网,不然我真想查查拜火教的历史来着。不过,我听说那个叔叔在进这里之前是个哲学教授,所以我想,看看《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可能更能够理解他一些。”我说着,然后坐了起来,因为,你们可以试试,躺着跟一个坐着的人说话,有点儿费力。
维金大叔看向那个在楼梯口传教的叔叔,刚好他正在讲说,他绘声绘色地给坐在他旁边的两个教徒讲他的教义。我那天也是下楼梯的时候刚好听见他在演讲,我大学的时候,也很迷演讲,所以看得出这个叔叔是很有水准的,都能够赶得上做传销的了。我这绝不是贬义,众所周知,中国最好的演讲家就在传销组织里面。
这么远的距离,维金大叔应该听不见教主叔叔在说些什么,不过维金大叔很快回过头来:“我以前听过几次,很精彩的。其实,他完全可以不在疗养院里过,他家里人来接他回去过,但是他不肯回去。”
“我也听说过了,是真的吗?”因为我的消息来源是精神病友,所以我完全不能保证这个消息的准确性。
维金大叔还没有说话,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又插在我们俩中间,是的,就是我的好病友。
“是的,我听那些护士说的,据说他对他的家人说,‘我在外面演讲就不过是对着一群牧羊人。不如在这里,我才能找到我的听众。’”
维金大叔诧异道:“护士跟你说的?”
好病友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一下明白了:“是你偷听那些护士说话吧!”
好病友一副果然你明白我的表情,点点头:“她们肯定以为我听不到,就算我从她们身边走过。”
我真实的觉得,为什么这个家伙昨天偷偷跟踪我那么明目张胆,肯定就是这些护士培养出来的。精神病人偷听正常人说话,实在是太容易的事情了,因为这里是精神病院,她们总以为我们能跟孩子一样,对她们的话听而不闻。实际上,就算是孩子,也未必是不懂的。
好病友生怕我们不知道,还要带我去偷听几次试试看。
我很有兴趣,不过,维金大叔显然没有什么兴趣。他埋头看起了我的书。
我问维金大叔对这些书有兴趣?他说,他第一次看中文版的,很好奇。
其实这两天我一直在猜,维金大叔是因为什么原来才来到精神病院的,因为我觉得维金大叔除了精神病这个原因之外实在没有其他的理由被关进来,可是维金大叔的病因我实在想不出是哪一种?
妄想症?精神分裂?
好像都不像。
昨天打太极的老太太今天还真的下来了,不知道她从哪儿弄来了一套太极服,雪白色而且很有仙风道骨的感觉,虽然后面有一个医生,两个护士跟着,但是我觉得就病人不穿病服在精神病疗养院里的草坪上教授太极课这一壮举,就很能让我感觉到,这里还是蛮有特色的。
太极老太太的人气比教主还高,更有趣的是,教主后来也跟着太极老太太打太极了。再后来,教主的传教活动暂时中止了一段时间,据说最后,教主成功将太极老太太拉入了她的教会,并且将道家的教义也引入他的教义之中。
果然是新时代的邪教教主啊!
不过那都是后话,我和维金大叔因为是太极老太太教学的始作俑者,所以自然会成为第一批的学员。
我大学的时候,太极是教健美操的体育老师教的,这个绝对不是不专业,而是因为体育课是选修课,而简易太极二十四式纯属必修。我们寝室还特地上网查了视频,因为我们对太极到底是不是越慢越好充满了疑惑。
这个疑惑知道现在跟着老太太学了太极才知道,真心是一场美丽的误会。
太极老太太的太极推手真心一绝,不但好看,而且解释了太极在实际格斗中是可以很有威力的。
我曾经看过一个搞笑的动图,其中一个小线人仿佛李小龙般短短几秒钟换了无数个招式,每个招式都很有声势,突然,枪声一响,墨迹一滩显示血迹,然后小线人倒地表示死亡。我很意外,这个是我对于功夫最初的映象,还在读书的时候的我,仿佛看见义和团拿着剑啊、刀的去对付八国联军的火枪、大炮。
长大了,又想起来唐吉坷德,有很多的东西,它本质上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因为冷兵器时代的结束,冷兵器时代的兵器连同功夫和刀剑,都成了一种陈旧到不行的淘汰品。
有的时候,我们之所以变差了,不是因为我们变差了,而是因为我们始终如一,可是,世界变了。于是,处于相对运动的我们,就成了后退的了。
就好比爱情,有的时候,不是我们变了,反而是我们没有变,而对方变了,所以我们没跟上对方的变化,所以我们就……
正当我想着的时候,太极老太太瞪了我一眼,好吧,我走神了。
偷偷瞄了一眼维金大叔,我好像看到他在偷笑,但是也说不清,是不是我想他一定会笑而产生的错觉。
不过,往维金大叔那儿瞄的时候,我又看到了门口的那个帅哥病友。今天他倒没有再嚷嚷要出去,就安安静静坐那儿,但是吧,我这总觉得那就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我的直觉,向来准确,因为不准确的时候我都不记得。
医生和护士长期让我觉得,他们根本就没有把病人当正常人对待,当然是的,他们肯定要把我们当病人。咳咳,这么说吧,就像我们小时候,总是觉得大人老把我们当小孩真心讨厌,但是当我们成了大人后,又免不了像当年大人们对我们小时候一样对待那些小孩子。
就是这种感觉。医生和护士,也许能很了解病人,但是也许其实完全不能够懂。
当然这是我的偏见,至少学心理学的医生们总应该是比我更专业的,只是因为我现在是病人角度,虽然我不是病人。
维金大叔应该会有跟我一样的心里,因为他打完太极后,就过去找那个病友帅哥说话。
我当然跟过去了。
病友帅哥大概二十岁左右的样子,皮肤很白,有些单瘦,不知道怎么的,我就想到了我以前读书的时候的年级第一。
可惜了,还这么年轻,而且长得又帅。
偷听护士们的八卦说,人家这是读书给读傻的,复读第二年的时候发了疯,高考都没有参加得了。据说,他的成绩其实很不错的,就是压力太大,非清华北大不上,据说他两次高考的成绩上个211都很简单了。
我说吧,人何必把自己逼到疯为止呢?就像我爸爸妈妈,为什么非得把我逼得进疗养院不可呢?或者说,我,为什么非得固执地把爸爸妈妈逼到把我扔到疗养院不可呢?
维金大叔坐到病友小哥旁边,一句话都不说,就是坐在他身边。
我纳闷了,所以也坐一边,可是三个人这么坐着,多奇怪啊!
“那个,小哥,高考不排除曾经的精神病患者,你先好好在这呆着,等出去了,再考就是。”
维金大叔不说话,没有阻止我问话,也没有帮我接着说话。
病友小哥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又把头给转开了。
不带这个样的哈!
所以我只能再说:“小哥,等我出去之后,把你找个女朋友哈!没有大学,还有女朋友是吧!”
我记得我工作的时候,老大最喜欢跟别人拉男女朋友,他说失意的男人最需要一个女人,失意的女人最需要一个男人,所以介绍男女朋友绝对是对单身屌丝最好的安慰方式。
我一向很崇拜我老大。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其实老大压根就是自己想要个女朋友想疯了,所以老以为别人也跟他一样的。
所以我的安慰效果,是先让维金大叔很郁闷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病友小哥用更郁闷的眼神看着我。
病友小哥说:“大姐,我女朋友不会要我了。”
我和维金大叔相互看了一眼,看来我的话居然还是有效果的。
“如果你女朋友真的爱你,她会等你出去的。”
可是病友小哥却非常激动地站了起来:“我没考上北大商学院,却进了这个精神病医院。要是你,你还会在病院外面等我吗?”
当病友小哥说这话的时候,我并没有思考这个问题,我思考的是,这个病友小哥有没有暴力倾向。我承认这个行为在某种程度上是非常不好的,因为我在别人这么掏心掏肺说了心理话的时候,居然在思考自己的安全问题,尤其这心里话还是你给挑起的,
维金大叔也站了起来,然后安抚病友小哥道:“我们不是你女朋友,当然不知道你女朋友会不会等,但是你也不是你女朋友,你怎么知道你女朋友不会等你?”
“那她为什么都不来看我,我都进来一个星期了,她一次都没有来!”
病友小哥这样子,我真的怀疑,他真的是因为读书给读疯的?我看是因为被女朋友甩了所以悲伤过度吧……
我小心翼翼地问:“她知道你进来了吗?”
“不知道,但是她应该会知道。”
“你不是她,你怎么知道她知不知道?”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知不知道她知不知道。”
“你也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她知不知道?”
……
维金大叔开口了:“你们俩这是绕口令,还是读庄子呢?”
病友小哥一定是书呆子:“她多说了一句。”
但是,显然我已经成功绕开了他的注意力。然后,维金大叔就跟他闲聊起来。
病友小哥和维金大叔的聊天显然很能抚慰他的状态,我是觉得,有很多精神病都是一个人呆着七想八想想多了,然后就成了精神病。
不过这会儿我开始想了,这个小哥说得对,据说精神病是可以遗传的,恋人真的会不介意吗?
我的男朋友会知道,我现在在精神病院吗?
他会相信我是被强迫关进来来的吗?
或者他就算知道我在精神病院也不会在意吗?
我进来这么久了,爸爸妈妈不来看我,亲戚朋友也没有人来看,最郁闷的是,连讨厌我的来看我笑话的人也没有。
突然有种孤单到心碎的感觉。
就好像哐当一声,草坪上的割草机突然倒下来了,原来是某一个很聪明的病友不知道怎么弄过来的,把草坪弄的乱七八糟。真不愧是高级疗养院,你看,连病友都这么有才,硬生生把草坪整出了一个爱心桃。
一看,居然是我那个好病友同志,他这么一闹,一定会成为医生和护士的重点监控对象。下回我一定去问问这个家伙叫什么名字,先是骂我精神病,又是协助救人,又是……在我最郁闷的时候,让我看到了最郁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