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的云会随时间的风散去,散去了。就不会再回来。
很多年后,在我回望过去的旅途,看那一张张发黄老旧的相片,试问自己∶我留住了些什么?仅是留住了停止在相片上的时光,残破的记忆……
[木老人]
我来到泰国。在与曼谷相隔约560公里的苏梅岛里。
毛毛在那里开了一家小小的饭店,以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把中国的餐饮发扬光大,事实上她除了做饭什么都不会了。虽然她一再强调自己是名牌大学的博士生,可在泰国她的才智完全埋没在一个家庭主妇惯有的思维里,而她自己却很享受这种感觉——起码不需要用脑子,中国的学生活得很累。她现在的生活还算过得有滋有味。
她看见我的时候,表情就像看见外星人一样震惊。在她的盛请下,我算是重新认识这个奇怪的女人,尽管一直以来她都是那么奇怪。
“我说阿行,隔了这么久才来看我!真不够义气啊你!”她扭了扭发福的身体,打着哈欠对我说话。
我立刻鄙视她,像当年一样习惯用手指着她鼻子说话∶“我现在不是来看你了么?你才不够义气,毕业后也不跟姐妹们说一声就自作主张跟泰国佬跑了。”
“可是我现在子孙满堂,生活过得挺好的嘛。”她委屈地说,顺便抱起其中一个儿子。我看着跟在她身后的那群小孩,不禁得汗颜,原来她那么能生。
“还‘子孙满堂’?你儿子的毛还没长齐呢?真是难以想象当年在语言系……”我说着,目光不禁漂移到别处,落在远处的一棵树后,一个衣着褴褛的老人躲在树后,凹陷的眼窝空洞无神地看着我。我的目光落在她那瘦骨如柴的手上,颤巍地握着一个木头人偶,像极了孤独无助的小孩。
她很孤独。这位奇怪的老人给我的第一印象。
——那种孤独就像一束光以几秒钟的速度穿越了几亿光年,才到达地球。从内心挖掘出来的孤独,如此深刻。
我扯住毛毛的衣袖,“她是谁?”只见老人步履趑趄,缓慢地向我走来,张着干裂的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只见她突然趔趄一下,险些摔倒。毛毛惊呼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来,连忙扶住老人。我愣愣地看着老人瞪大灰色无神的瞳孔,仿佛艳阳后的阴天灰蒙蒙的覆盖人心。究竟是位怎样的老人?——那双眼睛似乎看透了人间的世情,看破人心,隐隐之间带着孑然于世的沧桑;我不禁地颤栗,她每靠近一步,我就感觉时间停滞一秒,呼吸也停顿一秒。
毛毛扶着老人坐下,倒了一杯茶端到老人的面前,像哄小孩一样哄着老人喝下。老人把木头人偶胡乱地塞在怀里,接过毛毛的茶杯放在膝上。她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眼神依然有着我看不懂的情感。
“她是新搬来的柬埔寨老人,是流浪的老木匠。因为她不会说话,又孤身一人,大家都不知道她叫什么。所以就叫她‘木老人’。还有,她会雕刻很棒的木头人偶……”毛毛故意凑近我耳朵,压低声音说。
不知何时,起了一阵大风。在这场突然袭来的大风里,毛毛的孩子尖叫着,慌张地挤进毛毛的怀里。惟我和木老人仍然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紧盯对方的眼睛。我看见她鬓间的缕缕白发随风扬起,她松驰的皱纹像时间无情地用刀刻下的伤痕,隐含着无奈和痛惜,还有对岁月奔流的孤独。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仿佛时间老者此刻正俯身看着我们,嘲讽我们不自量力地跟时间对抗。
风停了,我张着嘴,让我的言语滞留在风中而去。
毛毛转过头,疑惑地问我∶“阿行你看什么呀?木老人她看不见你的啊……”
我的心又颤栗了一下,——如此神秘深沉的眼睛居然是瞎的。那究竟经历了多少时间的锉磨,才雕刻出这样的眼睛?凹陷的眼窝,灰色的瞳孔,仿佛把整个世界都装在里面。
我向老人伸出手,“您好,木老人。我叫阿行。”
她似乎看见我一般,也向我伸出手。我震惊住了,那双瘦如枯柴的手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又像很多红色的大虫爬布在上面,使我怵目惊心。我颤抖地握住她的手,像抓住了遍体鳞伤的枯木。
原来,木老人,木老人,一个一生与木头为伴的人。
苏梅岛的风景一向怡人,我尤爱在傍晚时候的它。
毛毛的饭店就在沙滩的附近,面朝大海而开。此时夕阳坠海,天边的红霞仿若披上金绣的蜀锦。远处潮汐跌宕起伏,背向红日的片片白帆朝着海岸归来。洁白如雪的沙滩染上金色,身材修长的男人裸足踏在上面,迎着归来的白帆;以及穿着泳装凸显美妙身材的金发美女笑吟吟地躺在沙滩上,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里外都透着暖色的格调。
就在我陶醉在这一赏心悦目的画面里时,毛毛突然从旁边探过头来,拎着一袋的椰汁罐。
“阿行,还是你去吧。把这个带给木老人,她喜欢喝椰汁……你懂得去那里了吧?”她把袋子塞在我手里,转身逃进屋里,留下我在气急败坏地跺脚。
我恋恋不舍地朝着海岸望一眼,匆匆走进毛毛饭店后那片茂密蓊郁的树林里。木老人的屋子在树林的深处,要拐过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才通达那里。苏梅岛的原生态树林神秘得像一座迷宫,上面缭绕着淡淡的白雾,晦暗得有如沉沉黑夜。踩在铺满落叶的小径上,“唰唰”的声音伴随不知何处传来的一两声鸟鸣,孤独与凄凉。
不知走了多久,才看见木老人那简陋的木屋——上面刻满了凹凸不平的画面,宛然如生。我笑着走上前,便听到一阵“嗑嗑”的敲击木头的声音。
我轻轻地推开门,木老人正一瞬不瞬地紧盯眼前的木头,一把腐锈的刻刀握在她干瘦如柴的手里,此刻爆发出雷霆万钧的力量——木头在她面前显得柔软如一滩烂泥,任她挥抡着手里的刀刮劈着。我被她凌厉的刀法弄得眼前一花,仿佛看见世上最震惊的奇迹。
木老人她,就是奇迹。
我静静地坐在旁边,看着她严肃的表情好像正在礼祷的牧师吟诵圣经。木头仿佛听见她内心虔诚的召唤,在她眼前活了似的,一种无形的强大的精神力量渗进空气里。连气氛也变得如此庄严肃穆。时间仿佛停驻了下来,俯下身和我一起观看一场属于奇迹的表演——一切都静止了,惟独木老人的手依然挥着,挥出漂亮复杂的弧线;还有刻木的声音回响着,旋转着。
只待余晖沉降入山中,漆黑的夜幕披着星斗。晚风和着“窸窣”的虫声,以及“簌簌”的叶摇声闯入木屋里,沉抑的刻木声戛然而止。时间动了,我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木老人挺直佝偻的身躯站在我面前,她手里提着残旧的油灯在我眼前晃着……她灰色的瞳孔里印着明烈跳跃的火焰,直愣愣地看着我,看着我。
我的目光却落在她身后的那块木头上,上面刻了一幅栩栩如生的画。我站起身,缓缓地绕过老人,来到那幅画前。我的手抚上那粗糙的凹凸不平的刻痕,那一瞬僵直的线条柔和下来,整幅画是活了的——仿佛画中人正处在一个平行的不可穿越的镜中世界里,以未知的姿态生活着。我隐隐听到来自那个世界的呼喊,触到这幅画的强烈的心跳。我转过头,直盯着老人那双干瘦的伤痕累累的手;那双手仿佛饱满起来,创造了世界上最鬼斧神工的奇迹。
“我只想留下生命的每一个令人难忘的细节,”老人张开干裂的嘴唇,浑浊的字音从她口中缓缓地吐出,“木头是我最忠诚的伴侣。”
我一惊,原来……
“人的记忆太脆弱了,总是留不住那些生命的细节。”她颤巍巍地坐下来,“我年轻的时候就在想啊,能不能用刀在木头上刻下那不会重复的一瞬呢……”
我转过头,再一次严肃仔细地看着那幅画,画中的人是我,脸上震惊的表情毫无保留地被雕刻出来……
原来这位老人,倾尽自己一生的才华,将生命里每个不可忽视的细节雕刻下来,让它活生生地弥留在真实里。
我环视着一屋子的木头,突然说不话来,心里腾起一股敬意以及对时间的悲哀。——她在用自己的生命和时间对抗啊,输赢都无所谓,最重要的是原本湮没在触不着的历史的细节,完整地保留下来了。
但是,“因为挽留不住才珍贵,只有经历了才无憾吧。我刻了这么多木头,等我不记得一切了再仔细看看这些画,就会记忆如昨……”木老人自己一个人冥思着,说着。我在旁边静静地聆听。
即使身处冷寂的黑夜,也觉得那轮温暖如火的红日此刻就在身后徐徐升起。
一个月后。我即将离开苏梅岛。
那是在早晨启程,坐着邮轮离开这个风景瑰丽的岛。在离开之前,我想要去看看那位传奇般的老人。
还是那片蓊郁的树林,那条通往木屋的小径,那间破旧摇晃的木屋,仿佛时间依然滞留在我来这里的第一天。
——风景依在,而人事非。
我轻轻地推开门,便瞧见老人趴在支起的木板上睡着。灿烂的阳光穿过茂密的枝叶,斜斜地照进木屋里,落在老人发白的耳鬓间。她的手边是一个刚雕刻好的木头人偶,木头边缘流淌着金色的阳光,像盈着金光的河流。
我轻轻地走过去,拿起那个木头人偶塞进包里。我俯下身,在老人的耳鬓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木老人,那天,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向你伸出手?”
“我看见你了,看见你了……”木老人嘴里喃喃着。
“是不是想抓住时间的一切呢?是不是很强烈地想要回到过去,才刻下那些生命容易遗忘的细节……”我说。
“我们在时间面前渺小得什么都不如,什么都留不住。所以我想去旅行,带着笔记本和单反相机,去遇见并记录那些一生只能出现一次的风景……”
“我比你幸运多了,至少我会写文字,会摄影,比起你只会雕刻,真的无比幸运……”
我转身踏出这间盛满阳光的木屋,依然低喃着“我看见你了”的老人被包围在其中,仿若不入尘世。
我低叹一声,不回头地离开了。
在面对浩瀚的大海,迎着清凉的海风,我怔怔地看着手中的木头人偶。
那个,原来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