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众号:苏公子|侘寂、物什造
最初真正的去认识文震亨不是因为是文征明的曾孙或者《长物志》的作者,只是在一部园林纪录片里看到了这个人的生活状态:
姑苏城下,傍晚烟凉,煮一锅米粥洋洋洒洒铺满在泥土地上,待三五日后看那青苔微露。再转身,取下荷花苞里浸了一夜花香的茶叶,小红泥炉上煨的茶水已经在咕嘟咕嘟的冒泡……文震亨便与好友一起喝茶、抚琴、看画、聊人世间喜乐。
或许是纪录片导演的技术,但我真真被文震亨的生活态度所折服,开始去真正地了解文震亨。在属于自己的园子里,不管高堂喧嚣,不问市井人家,专注自己眼前的园林和生活。大笑一场,指问天晴还是淫雨;或大醉一场,以高歌投食锦鲤。
四百多年前的苏州是长洲,也是姑苏,是文人辈出的雅集之地,更是动荡的明末时期。但是在这里不谈历史,也不说成败,只想说说文震亨和雅物的情怀,以及气节的清靓。
文震亨何许人也?
文震亨(1585-1645),字启美,晚明苏州府长洲人。出身名门大家,文氏一族更是“簪缨世家”。其曾祖文征明为当时江南四大才子之一,著名的书画大家。祖父文彭,官国子监博士,书画、篆刻亦然名重一时。父文元发,官至卫辉府(今河南)同知(知府副职),正五品。兄文震孟更是才华横溢,天启二年状元,官至吏部尚书、东阁大学士。擅诗文、书画。以文才、品行闻名于世。
那么在这种背景下的文震亨,家富藏书,自然博学多才。尤其善诗文书画,琴技高超,生活考究,园林设计更比匠人有余。
真正的说起文震亨,不得不提他的一大著作《长物志》,“长物”(读zhang第四声)二字取自“身外之物”之意,本就是非实用之物,书中明确表示“寒不可衣,饥不可食”,受众读者即雅士、幽人,仅是供文人清赏罢。即使后被选入四库全书,仍不被编者接受。《钦定四库全书·子部·长物志》评价其“所论皆闲适游戏之事,识悉毕具明季山人墨客多传是术,著书问世累牍盈篇,大抵皆琐细不足录。”固然如此,启美曾曰写这本书的原由:“不然,吾正惧吴人心手日变,如子所云,小小闲事长物,将来有滥觞而不可知者,聊以是编堤防之。”————不过是为了后人了解当时的闲事长物之雅趣罢了。
相比于他同时代名仕留下的经典著作,如陈继儒《小窗幽记》、李渔的《闲情偶寄》。《长物志》更像是文艺青年的居家美学说明手书:讲闲花逗鸟,享雅趣之乐;论卧榻陈设,寻大雅之风;究物件什器,重生活美学;述园林建筑,显匠人情怀。著作是雅物的隽写,人亦是雅君子——顾苓《塔影园集》中形容其“少儿颖异,生长名门,翰墨风流,奔走天下”,“长身玉立,善自标置,所致必窗明几净,扫地焚香。”
《长物志》全书可用三个字形容:古、雅、韵。
室庐选择要“山水间为上者,村居次之,郊居又次之”,环境要“雅洁清靓”,“亭台具旷士之怀,斋阁有幽人之致”。“宁古无时,宁朴无巧,宁俭无俗”。石阶要“愈高愈古”,书橱亦然“愈阔愈古”,琴要“历年既久,漆光褪尽”,“虽不能操,亦须壁悬一床”。茶寮要“斗室相傍山斋,内设茶具,教一童专主茶役,以供长日清谈,寒宵兀坐”。文震亨最为欣赏并乐于效仿的便是元代画家倪瓒“云林清秘,高梧古石中,仅一几一榻,令人想见其风致,真令神骨俱冷。”
花木更是营造雅隐,幽古环境的重中之重。所谓“弄花一岁,看花十日”,花木选择“必以虬枝古干”,种植原则是“皆入图画”。以达到高雅清寂之趣。
园林上文震亨更是擅长营造。“石令人古,水令人远,园林水石,最无不可”,园林更是要古雅,情趣。“一峰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湖万里”。
水石、禽鱼、书画、几榻、器具等更是另有一番文章......
文震亨对于传统文化园林及其他方面的延续阐述极尽专业全面。比如和哥哥文震孟一起营造的艺圃,至今在苏州园林上仍有一席之位,以及他自己的园子香草垞,顾苓在《塔影园集》——【武英殿中书舍人致仕文公行状】中论道:“所居香草垞水木清华,房栊窈窕,阛阓中称名胜地。曾于西郊构碧浪园,南都置水嬉堂,皆位置清洁,人在画图”。都是如此这般营造。
说到这里,作为后人即使喜爱他,也要提到《长物志》这本书所借鉴的参考书籍。尤其计成《园冶》这本书是我个人极其超级热爱的书籍,文震亨借鉴了多处计成《园冶》园林方面的内容,甚至还有屠隆《考槃余事》(器物、香笺方面)、王象晋的《群芳谱》(花木植物方面)、高濂的《遵生八笺》(燕闲清赏方面)等。
这些文章同为文人清赏雅玩,故而可以理解。毕竟同作为晚明的闲趣雅韵之人:计成、屠隆、王象晋、文震亨他们都有共同的论道点、文人节气以及精神领域。故而避免不了相似之处,同时相同背景下的李渔、陈继儒等也是这类文人。他们的文章不仅是观点的阐述,更是他们这些幽人名仕的生活状态。
言到于此,不得不提文震亨依旧有其糟粕之处,他固步自封,对于大胆手法来表现绘画意境的文人嗤之以鼻。甚至为了“雅”,提出了以饿训鹤,以达到白鹤翩翩起舞的“雅趣”状态,此训鹤行径是否为“雅”却值得商榷了。
不过在儒家思想的熏陶与他所处朝代与世家的综合环境背景下,作为士大夫一族,可以自由选择入仕或是隐居的阶层来说,文震亨有之类想法也尽然理解。毕竟一代文人的成就思想离不开这代文人的历史环境。不论如何,回归主题,不说历史与成败。作为一名合格的生活美学艺术家。文震亨在传统文化、生活美学方面的启迪终究还是影响后世深远。这是吾辈所要像其学习的一大长处。
万历至崇祯年间史称晚明,明王朝气数将尽,党争激烈,同多数文人一样,文震亨也曾想致仕效国,甚写有《福王登极实录》一文陈述事实的同时毅然决然的表明报国之志。无奈朝堂混乱,佞臣当道,虽曾至官中书舍人,终究还是选择处江湖之远。相比于晚明的堪破,恼人自恼的庙堂,幽静野趣的园林不仅是隐居之地,更是精神上的最后一片净土。
顾炎武及其讨厌晚明这些文人:“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国”,所说的正是文震亨这类文人代表。诚然如此,换位思考,在其历史背景、社会环境下,一个知识分子能做的终究又有多少?在大时代背景下,这批晚明文人雅士所形成的处事态度,待物气节以及自身的优越感,能做的或许就是“平时袖手谈心性”,进而多多为后人留下文化财富吧。
了解文震亨多年,至今我仍无法揣测,文震亨在追求极致的幽古、清寂时的心里所想。古人云:“相由心生”,其中一个解释就是对事物的理解由其内心世界决定的。那么文震亨的内心世界是什么样的呢?前文茶寮提到“寒宵兀坐”;倪瓒那处提到“高梧古石,一几一榻”。
清冷?或是孤寂?再也无从得知。
顺治二年,洒脱走逸,寻幽旷达,讲究生活“古、雅、韵”到极致,难以容忍生活中任何一处俗气,追求“眠云梦月”不食人间烟火,醉心营造一众文人雅士追求的画中园林,引领一个时代生活美学的文震亨,终于在“清兵入关,行剃发令,闻言投湖自尽,而后被家人救起,绝食六日,呕血而亡。”
《塔影园集》“弘光元年五月,南都既陷,六月,略地至苏州,武英殿中书舍人致仕文公辟地阳澄湖滨,呕血数日,卒”。
即使处江湖之远,仍忧庙堂之高。终究意难平,物事人非,唯有以身殉国。
对文震亨,怀襟泪浸,暂搁笔于此。
图片摄影:印工
地点:留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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