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43岁的奚家齐遇到了爱情，不是33岁，也不是23岁。

当一个男人43岁的时候，他是不敢相信自己过了人生的大半的，每一个43岁的男人大概都觉得，他和33岁、23岁的自己比起来，没有变得多好，也没有变得更差。在奚家齐看来，年龄只不过是纪年法上的刻度值，没什么意义。人们津津乐道年龄，无非：将年龄和婚娶联系起来，告诫小年轻儿们，该结婚了，再或者，将年龄与身体健康联系起来，告诫上了岁数的人儿，别瞎折腾了你身体受不了。

奚家齐可用不着这些“谆谆教诲”，他身体特好，最近五年连感冒都没得过，不认识的人以为他三十出头。奚家齐28岁时娶到周艳，当时周艳美得一枝花，结婚一周年的前三天，周艳给他生了个儿子，过两年，又生了个女儿。

那天奚家齐接到周艳的电话，要他去把女儿从素描班接回家，刚好公司的会取消了，奚家齐索性提前了两个小时到画室，他还从没看过奚梦上素描课的样子呢。女儿看见奚家齐就一把抓住他往教室里拉，“叶老师，叶老师，就画我爸爸吧！”奚家齐有点尴尬，原来画室今天要画人物速写，但是模特临时翘掉了。

那个叶老师看起来年纪轻轻、文文弱弱，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奚梦别闹，咱们再等会儿吧。”可是学生们似乎等得不耐烦了，“叔叔这么帅，叶老师，就他吧！”现在十几岁的小姑娘，真是没大没小，奚家齐心里想，公司里可没人敢这么和我说话。

“小叶老师，我该摆什么姿势？”

为了奚梦，奚家齐答应下来，于是学生们将他半包围着，教室里只能听到铅笔摩擦纸面的声音，每个人也只从画板后面透出一双眼睛观察他。奚家齐把目光送到窗外的远处，定住。

奚家齐感到在观察他的一双双眼睛中，似乎有一束目光带了温度，这温度灼烧着他的右脸颊，使他感到不自在。可是奚家齐不能动，他觉得口有些干，教室里好闷，他用余光看到女儿在斜前方的位置正画得投入，竟隐隐希望奚梦不在这里。

于是，43岁的奚家齐遇到了爱情，不是33岁，也不是23岁。在这以前，他以为自己很爱很爱周艳，周艳帮他抄英语笔记，他带着周艳练习800米体测，周艳陪他复习考研，他鼓励正找工作的周艳不要气馁，周艳承担了他们的房租，他就做好晚饭等她下班，他们门当户对，他们结婚，他们水到渠成。

在这以前，他以为自己很爱很爱周艳。

在这以前，他觉得年龄只是纪年法上的刻度值。

（二）

又是一年12月31日，奚家齐展开去年写好的遗嘱，不知如何改起。他发现自己竟没办法理性地面对眼前这张纸。

叶乔，叶乔，叶乔，心底千千万万遍。

奚家齐有写遗嘱的习惯，每年的12月31日，当别人欢欢喜喜地跨年、在各种社交网站上发布新年计划时，奚家齐就展开他的遗嘱，把需要改的地方修改一下，他准备着随时死去。

奚家齐没有身患绝症，也没有悲观厌世，他只是很早就知道，人是很脆弱的，人很容易死掉。这些认知源于生活经验，比如小时候爱打架斗殴，听说谁谁被捅死了，这孩子前几天才打过他，解恨了；比如家乡那个湖，每年都有人游泳发生意外，有一次是他的远方亲戚，后事搞得手忙脚乱的；比如高一那年父亲背着大包小包送奚家齐到寄宿学校，三天后他接到噩耗父亲脑溢血离开，父亲留给他的面包还没吃完；比如一次参加同学聚会，他得知同班的艺术生采风时失足过世一年了，怪不得去年发的生日祝福短信没有得到回复。直到最近，奚家齐发现新闻里的人们开始在大街上随意砍人了，不分对象，只为发泄。

奚家齐无法想象有一天自己也可能因为某种原因突然离开，他喜欢打有准备的仗，喜欢将局面把控在自己手中，喜欢井井有条。从小到大，奚家齐想做的事情，就算没有万无一失，也有十拿九稳：早熟，善于计划，思维缜密，说一不二，从不后悔，奚家齐总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高三那年，奚家齐视高考为未来前途的唯一出路，他有足够的意志面对所有困难，只是由于睡眠严重不足，他害怕有一天家人发现他猝死在书桌前，毕竟，人太容易死了。于是，奚家齐第一次写下遗嘱，写遗嘱的时候，他并不认为自己真的会猝死，“以防外一，毕竟只有做好准备才会从容不迫。”

（三）

奚家齐的第一封遗嘱内容非常简单，但是他写了很久。

17岁的他似乎一无所有，想来想去，他只希望父母不要因他的离去而悲伤，最好再生一个孩子代他行孝。仅此而已？这样看来，奚家齐觉得自己年轻的生命并没有在这世界上真正留下痕迹，他觉得不甘心，甚至想把遗嘱揉作一团不再理。

最后，他的第一份遗嘱还是定稿了。

“我，奚家齐，如果在17岁死掉了，希望父母朋友不要因我而伤，希望有人把我所有的书捐给学校的图书角，把我的衣服捐给需要的人，在我短短的一生里，我没有做过什么坏事，打架斗殴从不往别人要害招呼，唯一后悔的是小时候联合全班欺负过一个胖胖的女班长，她从外向开朗变得沉默寡言，希望向她道歉。父母的养育之恩无以为报。”

奚家齐把这份遗嘱放在第一格抽屉的最底层，继续复习考试。高考终于结束了，奚家齐找准机会摆脱了处男之身，没有人知道，“处男之身”是他写遗嘱时最纠结的遗憾。

之后的每年的最后一天，奚家齐都例行公事地誊写一遍遗嘱，并做些改动。

“我，奚家齐，如果在23岁死掉了，希望亲人、知己、挚爱不要因我而伤。我攒下近二十万的存款，全部留给周艳，希望能帮助她继续旅行，如果她到了法罗岛，请代我向伯格曼致敬，同时恳请周艳尽量代我探望我的父母。自两次支教后还与三五个孩子有联系，老五、大牛请代我继续爱护他们，我收藏的所有球衣也由老五和大牛处理，便宜这俩孙子了。”

“我，奚家齐，如果在33岁死掉了，希望爱我之人不要因我而伤，我从不期望你们生活得一帆风顺，我只期望你们理直气壮地生活在这世界上，爱得理直气壮，决绝得理直气壮。公司方面，刘丰可以暂时接管我的工作，但是需要一位优秀的职业经理人加以协助，希望公司继续壮大后仍不忘初衷。我的存款全部给父母，所有股票、期权、不动产归我妻周艳所有，请周艳将一子一女养育成人，让他们成长为身心健全的人，想对他们说的话在他们出生时就写过了，不再赘述。如果有可能，请在我的葬礼上展出这些年我游走世界的摄影作品，精品被我删选出来存在E盘文件夹里。”

“我，奚家齐，如果在43岁死掉了，希望……”奚家齐握笔的手心除了汗，他这一次不知道要怎么改遗嘱，慌了。

（四）

奚家齐最后真的死了，遗憾的是，在他死之前这份43岁的遗嘱没有来得及去做公正，人们看到了他想对亲朋好友说的话，看到了他对于世界的心声，但是财产分配并不如他所愿。周艳迅速改嫁，还和他的父母关于财产分配打了一个官司。这些八卦边角料在奚家齐所在的圈子中流传了一段时间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多年后，成年的奚梦去看望奚家齐，奚家齐在黑白照片上的容貌还像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一如他在奚梦脑海中的印象。奚梦喃喃地说：“爸爸，叶乔说她爱你，她对你的爱不比我的少，你爱她吗？你大概是爱妈妈的吧……”

（五）

“我，奚家齐，如果在43岁死掉了，希望……”奚家齐握笔的手心出了汗，他希望叶乔为他伤心，为他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