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朋友,您去斯卡布罗集市吗?
1
斯卡布罗的阳光永远都是温和的,它不焦不灼,不骄不躁,像是和平的种子静静地落在平坦宽阔的平野里。海风顺着地中海的洋流漂浮而过,整个平原都充满了一股强烈的清爽气息。
这里没有纷争,没有动荡,有的尽是迷迭香、鼠尾草、和开的正盛的百里香,欧芹的野味弥漫在每一户人家的窗台上,随着居民们的呼吸进入他们的心灵,沁人心脾,它裹挟着清风的凛冽,直达沉香梦境的深处。斯卡布罗的人们都相信,这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国度,是一个没有忧愁的国度,每个人都无需为自己的快乐背债,也无需为明天的面包而焦虑,因为斯卡布罗从来都是“希望”的诠释。
但是,今天的阳光有些暗沉。
朱莉用皮革的镰刀收割完庄稼,回了屋子,心神有些恍惚,等到准备换上漂亮的衣裳时才发现被割破的手指。
这已经是她第十一次收割庄稼了,她不愿意一次性全部收割,也不愿意对它的茂盛毫不所为。她知道,有的东西总会在关键的时候冲击她即将到来的幸福,但她没想到会来得如此直接,也没想到会来得如此强大。她很愿意相信罗欧,很愿意相信自己的爱人会来与她共度余生,她很愿意相信斯卡布罗依然会是受人憧憬的希望之地。但是,忧虑总会搅得她心神不宁,越是对它抗拒就越是无法摆脱。所以当对上大家宽心的神态时,她会不可避免地对自己的无端之虑感到一阵羞涩。
也许是斯卡布罗的生活实在太过于惬意了,这里的人们总会竭尽所能地去创造一个又一个欢乐,并乐此不疲地想把笑声传遍整个海岛。每天的夜里,都会有人成群结队在某个山丘或干涸的田野间,他们举着火把奔跑、呼喊着,让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他们的队伍。
他们将火把丢在堆砌好的草木里,燃起了篝火,他们围着篝火打着转,共作祷告,感谢上帝给予他们的一切。等到仪式完成,迎来的是他们期待已久的活动。
朱莉很会跳舞,斯卡布罗的居民们都很会跳舞,他们是天生的舞者,无论是翩翩而起的天鹅舞还是笨重滑稽的小熊舞,总会有人能够演绎得惟妙惟肖,然后引起观众的开怀大笑。
没有人会对他们的欢庆进行谴责和限制,也不会有人会对斯卡布罗的将来产生质疑,这是他们与生俱来的特质,哪怕是统治斯卡布罗的贵族们也会满心欢喜地加入进来——这里,永远也没有沉沦欢乐、玩物丧志之说,每个人都觉得工作了一天,夜晚的放松是必不可少的,不懂得享受生活的人才是愚不可及。
只是最近,参加篝火的人们远不如以前多,远不如以前热闹,甚至在夜里有时还会觉得冷清。而这一切都始于斯卡布罗得知普顿海盗大张旗鼓,准备对斯卡布罗和克唯米诺进行掠夺的消息的那天正午。
为了保卫他们的家乡,守卫他们的希望,青年们都褪去了轻衣,披上了薄甲,配上粗陋的长脸,带上充足的粮食,坐着刚刚搭建好的船浩浩荡荡地驶向了他们的前线:克唯米诺半岛,他们要在那里联合盟友狙击他们的敌人。
“朱莉,相信上帝,他们会带着胜利回来的!”忧虑的朱莉每与人相逢都能得到这样的安慰,他们能够看出她所思为何,这是毋庸置疑的,因为他们的老公或儿子,也都在战场上,但是很少有人表现得像朱莉这么焦虑。他们觉得斯卡布罗的胜利才是理所当然,如此极端的乐观一直都是斯卡布罗人们的引以为傲的“品质”,他们过于相信“希望”,以至于从来不会有兴趣去思索“失败”可能会带来的境遇。
也许,朱莉确实表现得杞人忧天了;也许,她是其中最理性的一个。可无论她是那种,都改变不了日益憔悴的事实。美丽而孤独的女人,满心愁苦的女人,大多会因为得不到滋润而身心疲倦,她们总归需要寻求一份慰藉,来缓解日渐消沉苦闷的心,哪怕这种慰藉只是一句微不足道的借口。
2
罗欧出征的那天,朱莉把刚采来的欧芹放入了他的腰带里,双手捧住他的脸颊,想在最后看看他俊俏的面孔。
“亲爱的……”罗欧的话语未全,朱莉知道他要表达什么,无需多言,也无需浪费最后的浪漫,她猝不及防地把嘴贴在了他的唇上。
热切、温馨而妙不可言,两人都渴望能够继续享受这份触感,眼神里相对而视的迷离总能加重彼此间的眷念。
“今年的庄稼很丰盛,这是个很好的预示,上帝在眷顾我们。”朱莉用欣慰的微笑来掩饰别离的伤感。
“上帝一直都在眷顾着我们,眷顾着斯卡布罗,这次也不会例外。”罗欧紧紧地抱住了朱莉,想以此来平复这具柔弱身躯里的颤抖,“请等着我,我们会带着光荣回来的。”
两人抬头而望,天空是一如既往的蓝,只是蓝得并不透彻,云朵一片接一片地叠加在空中,灰褐色的,如鱼鳞般,硬厚而失美感。
她掏出一圈项链,递向了罗欧。
罗欧温柔地笑了笑,轻轻地摇着头,接过了项链,把它挂在了朱莉的脖子上,轻吻她的额头。
“亲爱你,这是属于你的幸运物,只能对你奏效。而我的幸运,则来自上帝。”
欧芹、迷迭香、鼠尾草满布在他们周围,百里香紫色的花大胆地盛开着,他们闻到了芬芳,不舍地放开了彼此的手。
“亲爱的,你一定要快点回来,我还要等着你一起收割庄稼。”朱莉对他咧嘴一笑,最后露出了孩子气般的苦脸。
“我会回来的,一定会的,记住,这是我给你的承诺。”
那我会一直在这里等着你,直到你回来。”
罗欧对心爱的女孩用力地挥了挥手,混入了队伍之中。数十搜大型的木船开始驶动。它们装载着背负使命的战士,缓缓地前进着,沉重而稳定,奔赴那个神圣的战场。
朱莉一直站在海边遥望着,直到它们变成一个个小点消失,她也舍不得反身,心里反复响起罗欧最后跟她说得话。
她搓洗着罗欧穿过的衣服,静静地摩挲着它的每一处布料,冰凉、丝滑,再也无法感知他的温度,每一次的触感都能让她陷入沉思。回忆是一杯苦苦的卡斯布罗咖啡,既让她憔悴不堪,又让她无法摆脱其镇定失痛的功效。
外面的阳光闯入了屋子,驱散了屋内的阴凉,光线亮了许多,可温暖始终无法缓解她内心的阴郁。
这么好的天气,如果罗欧在身边那那该多好,她想起了爱人对她说得承诺,突然觉得宽心了许多,因为罗欧从来就没有食言过。可是,这丝毫不减她物是人非的失落感。
3
距离斯卡布罗的战士出征已经过了半个多月了,可镇上剩下的人们丝毫没有得到任何来自前线的消息,于是有人开始不安了起来。但这种不安并未扩散开来,相反它很快还被打压了下去,因为斯卡布罗不容许有任何质疑的声音。
虽说消极观没有影响到斯卡布罗的运转,但对消极观之人的压迫行为却引起了更大的风波。
最先提出失败论的是赞亚比和库斯多家的两个老头。他们反对斯卡布罗人们对战事的冷漠,鄙视贵族在战争时期居然还恬不知耻地举办各种舞会,他们相信这样会寒了上帝的心,会让上帝将失败降临给斯卡布罗,以此作为对主不敬的惩罚。为此他们不顾家人的阻拦,相伴上街宣传他们的言论。
当然,他们的结果很是凄惨,人们抓住了赞比亚和库斯多,把他们绑在了十字架上,并在他们面前放置了成堆的榆树木,上面倒满了油,执行者的火把正腾腾地燃烧着,贵族主会想以此来逼迫他们服罪。
“你们认罪吗?”贵族主议问他。
“我们何罪之有?”库斯多毫不退步地说。
“你们制造了邪恶之说,违逆了上帝的宗旨,玷污了斯卡布罗的神圣。只要你们认罪,便可免受罪罚。斯卡布罗一向都是宽容的。”
“我们没有罪过,斯卡布罗从来没有经历过战争,孩子们没有打过仗,是斗不过凶残的维京海盗的,他们食人肉,噬其骨,杀人之事从未有所顾忌。我们很有可能会经历斯卡布罗的第一次失败。我们必须要对此做好准备,从而避免更大的灾难。”赞亚比说。
“胡说八道,上帝会一直保护斯卡布罗的,这根本不需要我们这些子民操心,我们唯一要做的是时刻警惕,操守品德,拒绝魔鬼的蛊惑,从而避免落入黑暗的深渊。而你们,已经成为了魔鬼的信徒,必须施与纯净之火,挽救你们的灵魂。”
于是贵族主会决定烧死他们。在裁决所,他们架起了“罪人”,牧师们合书祷告,执行者们燃起了熊熊烈火,整个会所的温度顿时升高了不少,所有人的皮肤火辣辣地感到灼痛。
此举着实让很多人大吃了一惊,他们本只是想警告两个老头,没想到会真正地执行死刑。在和平安详的斯卡布罗,这样的事情实在太惊世骇俗了。
最先提出反对的是斯卡布罗的布其老爹,他是斯卡布罗的智者,因提出很多令人惊奇的思想而颇受斯卡布罗人们的赞誉。
他说库斯多赞亚比虽然不该对斯卡布罗失去信心,但我们没有权力夺走一个人的生命,因为那是上帝创造的,能够夺走它的也只有上帝。
他还对斯卡布罗人们对胜利的盲目自信感到失望,他也觉得库斯多两人的言论太过于偏执,但对于将来可能的失败确实需要做好防范准备。未雨绸缪,实属理所当然,而不是这么心安理得地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那些可怜的孩子们身上。
于是,布其也失去了斯卡布罗人的信任,他不再被大家称为智者,反而有了“疯子、傻子”之类的称号。每个民族每个地区都有他们的最后底线,而斯卡布罗人们的底线则是对“胜利、希望”的绝对“忠诚”。
最后,布其还是没能救出库斯多和赞亚比,他们被愤怒的人们称为“斯卡布罗的叛徒”,毫不留情地烧死在了裁决所内。随着惨叫声一息,整个斯卡布罗最后又回到了原先无忧无虑的快乐之中,斯卡布罗还是一如既往的平和。
“上帝啊,请原谅大家的愚蠢——无需太久,斯卡布罗人会为他们的自以为是付出代价的。”布其说。
4
卡布罗的城镇还是一如既往地热闹,大街上,小巷里,小镇外,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商人们推销自己的商品,游人们寻找他们的需求,贵族们则忙于组织对“凯旋战士”们的迎接,大家都能从中得到一份乐趣,斯卡布罗从来就不会有无所事事的流浪汉。
然而,铩羽而归的战士们打破了这种平静。
“你说得是真的吗?”一位中年妇女扶着一名战士的肩膀,难以置信的表情一览无遗,“你们失败了?”
“真的。”似乎是为了让她早点接受现实,小伙子握住了她的手臂,强烈地摇晃着她的身体,语气十分激动,“我们的盟军克唯米诺已经全军覆灭,我们根本无法打败残忍的维京海盗,我们已经输了!”
“那其他人呢,为什么就你们回来了,我的儿子呢?”
“对呀,还有我的丈夫,他们呢?”
小伙子别过了头。他的战友站出来替他回答:“死了,他们都死了,我们彻底输了。现在海盗们正在洗劫克唯米诺,很快,他们就会登上岛来,来夺走我们的一切。”他的泪犹如铁水垂落而下,沉重而痛苦,脸也随之扭曲着,仿佛就连落泪他们都耗用了浑身解数的力气。
“不会的,不可能,罗欧他答应我的,他会回来的。一定是这样的,他是最守承诺的人,我才不会相信他就这么死了……”朱莉在反复哆嗦着,每根神经都犹如紧绷的细丝,在哭声嘈杂的氛围中,随时都会心痛丝断。
“他们战斗到了最后一刻,姑娘,你的爱人是伟大的男人。”他嘶哑的嗓子在朱莉的脑海中反复回响,所有的承诺与希望就在这般轻浮的话语中支离破碎。
朱莉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摩挲着项链上的吊坠,那是一块晶莹漂亮的迷迭香。
很快,失败的消息传遍了整座斯卡布罗,它像是一阵猛烈的台风,毫不留情地摧残着斯卡布罗人的“优越感”
于是各个城区的人们派出了代表,就此事进行斯卡布罗有史以来最重要的会议。
“为什么我们会失败!一定是我们怠慢了上帝,主不再愿意保护我们。”有人说。
“该死,赞亚比和库斯多已经被我们净化了,我们弥补了过错,可结果为什么还是这样?”
“够了吧,与其这样埋怨我们倒不如讨论如何去应对接下来的危机。克唯米诺可不会让海盗们满足,贪得无厌的恶魔一定会跨过彼罗得海峡,把魔手伸向神圣的斯卡布罗。”贵族主议说。
“我们战斗吧,誓死保卫我们的家园。”一名代表立刻接道,引得在场所有的人面面相觑,有的甚至愁眉苦脸,面露失望之色,显然大家并不看好这样主意。
“别傻了,你是不知道那些海盗有多残忍。孩子们跟我说了,他们就是魔鬼,对敌人不会有丝毫同情,那场战役血液简直染红了整片大海。能够对付魔鬼的只有神,我们最强壮的战士都输了,剩下的人又能用什么去抵抗呢?”这名代表的话却意外地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
“我知道海盗的残酷,一旦登陆,他们就会杀光我们。”又有代表说。
“不如我们撤退吧,既然无法打败恶魔,我们就避开他们,好保留斯卡布罗文明的火种。”
“说得对,只要斯卡布罗人还在,斯卡布罗就还没败,我们依然还有希望。”
于是,会议决定着手准备斯卡布罗人撤离斯卡布罗岛的计划。
但布其对此有议异,他说:“请等等,就这么冒失地下决定实在太仓促了,我们可连海盗的影子都还没见到呢!你们当初的自我高贵精神哪去了?”
“等到你真见到海盗,你哪里还能活着离开这里?我们就是要在他们赶到这里之前离开,把有价值的东西都带走,这样才能把损失降到最低。我看您真是老糊涂了。”在场所有人无不对他嗤之以鼻。
最终大会驳回了布其的意见,继续下达撤离计划。
在野外不被人注意到的各个角落,百里香、欧芹、鼠尾草和迷迭香依然在盛开着。
5
罗欧高举着已经磨损严重的长剑,用尽最后的力气穿破甲衣,把它插入了敌人的心脏。于是,随着最后一个敌人的倒下,罗欧和仅剩的几个战友相拥高声宣告他们的胜利。
克唯米诺的人们为他们的勇敢折服,把最大的船赠予他们,里面尽是珠宝和玛瑙。他们要用最大的热情来仰慕斯卡布罗的不屈与高贵。
在船上,战友问候他们的英雄罗欧:“多亏了你最后的果断决策,我们才得以战胜如此强大的敌人。说实话,你当时就不害怕吗?”
“不,我害怕,但是我还没有害怕到绝望。因为我答应了朱莉,我会回去娶她,我会把荣耀带回斯卡布罗,这是我的一个承诺。”罗欧说。
他们登上了斯卡布罗的土地,可没人来迎接他们。这里没了迷迭香和百里香的芬芳,也没了欧芹和鼠尾草的绚丽,取而代之的是凌乱的废墟和未散的硝烟,遍地都充斥着一股焦灼与枯腐的气味,整座海岛仿佛刚经历了一场病痛,死气沉沉,奄奄一息。
“这是怎么回事,好像被洗劫了一样,可是我们明明没有放走任何一个海盗啊。”
他们跑遍全岛,也不见一个人,只有路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像是在嘲笑他们似的,疯狂地摧残着他们的意志。
他们发现,死去的大多数是老人、女人和孩子。
罗欧跑回了家,朱莉的小屋已经倒塌,屋前的庄稼也全遭毁坏,没有留下任何东西,一切都来得这么突如其来、莫名其妙。
“朱莉,你在哪,你在吗?我回来了,我们可以结婚了!”罗欧扯下衣服,抓绕着松乱的头发,不要命地喊着朱莉的名字。
他拾起一块又一块石柱,陶开一片又一片瓦砾,像是失去了灵魂,成了一个不知疲倦的机器,任双手的鲜血直流也全然不顾,眼中只有要把所有妨碍他的东西全部清除掉的疯狂。
“没有,没有,一点儿也没有——哪里,你在哪里,你到底在哪里……。”血泪交加,傍晚的阴郁像是正在腐烂的皮肉,一点一点地侵蚀他仅有的理智。
不知何时,他们旁边矗立了一个老者,用满是沧桑的声音说:“孩子,别找了,她已经不再这儿了。”
“你说什么?”罗欧冲过去抓住了他的肩骨,一阵怪异的触感软化了他要发泄的仇恨:他的身体像是被晒干的萝卜,皮肤枯槁得可怖。
罗欧认出了他就是布其,激动地问:“告诉我,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孩子,你先放开我。”布其被震得几乎无法呼吸。
手臂的皮肉仿若也随水分蒸发了般,只剩下并不坚固的骨头,罗欧毫不怀疑再多使一分力道枯骨便会断裂掉,遂照做了。
“孩子,你告诉我,你们最后赢了?”
“是,我们用尽最后的力气越过海峡,把胜利的荣耀带了回来。可是,迎接我们的又是什么?”罗欧声音低沉,活像一头强压怒意的猛兽。
“上帝啊,你果然还是没有放弃斯卡布罗,是斯卡布罗人放弃了自己,放弃了斯卡布罗,请饶恕他们的罪过吧!”
6
当贵族主会决定实施逃离计划时,所有人都对此感到不可思议,他们从来就没想过骄傲的斯卡布罗人会被逼得这样狼狈不堪。很多人无法接受这个计划,他们觉得没有道理就这么把他们赖以生存的家园拱手相让,可他们无法撼动会议的决议,于是争执与对抗在所难免,到最后甚至引发了暴动。
当暴动被强制镇压成功时,天真的斯卡布罗人以为逃离计划的实施便可畅通无阻了,可事实远没有他们想得这么简单。
贵族院的主要收入来自于平民的税收,他们积累了一大笔财富用以维持斯卡布罗的运作。而斯卡布罗气候极佳,从未有过恶劣天气,每年都能有大好的收成,人们从来都不用为温饱发愁,每个人都满足于这种舒适的生活,所以没有人会对那笔税款抱有染指之心。可当逃离计划实施时,有人想到了这笔财富。他们觉得税款是用来服务大众的,但那只限于和平时期,而一旦贵族院失去了其统治职能时就失去了支配它的权力,它应该要被归还于民。而眼下,即将流落他乡的斯卡布罗人需要一定的财富来维持日后的生计,所以贵族院没有理由独占它们。
抱有此想法的人不再少数,可贵族院也不愿意轻易妥协,于是平民与贵族的冲突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引发了。
这种冲突对逃离计划的影响倒在其次,真正让斯卡布罗遭受毁灭性灾难的原因在于:斯卡布罗的船只实在太缺乏了,而迫于海盗压力,大部分人只想着尽快离开,没人知道他们会何时登岛,也没人还能维持以往的乐观,他们都知道多处一刻就会多一份危险,所以也没多少人能够沉下心再去制造船只,至于能够快速搭建好的木筏,实在没有足够把握可以越过苍茫无际的大海,到达大陆的彼岸,因此没人愿意去冒这个险。
于是,矛盾的重心由开始的财富分配问题转移到了谁走谁留的生存问题,在原本就未散解的纠纷基础上,冲突被进一步扩大,堪比战争的大动乱就这么在斯卡布罗史无前例地爆发了。
人们为了争夺船只,挥舞手中的镰刀,奔向他们的兄弟、姐妹、朋友以及身边的所有同胞。血液染红了他们的武器,染红了他们的双眼,也染红了他们的一切理智。在这个血红色的世界,他们失去了自我,成了嗜血的野兽,疯狂、丑陋而不堪直视。就连原本随处可见的美丽欧芹、百里香和鼠尾草都被践踏得面目全非、不复存在。若是上帝目睹了此番景象,一定会为如此的屠戮行径而感到心痛不已,这里俨然由曾经的天堂成了人间的地狱。
最终,除了永逝于此卑怜而可恨的人们,所有幸存者都成了最后的罪人,他们抛弃了同胞,抛弃了斯卡布罗,带着罪恶离开了故乡,从此开始了他们漫长的流浪生活。
7
“也许是斯卡布罗的“幸福”实在多了一点儿,为了平衡世界其它的苦难,上帝才给我们开了这么荒唐的玩笑。”布其无奈地说。
“为什么,我不理解,他们抛弃、背叛了我们,成了可耻的逃兵。但他们都很清楚,我们还在战斗,我们还没倒下。他们到底为什么要对大家撒谎?”
“为了让逃亡变得合理,为了让逃亡显得体面,这是人的本能,他们遭受的痛苦已经够多了,无法再去承受人们的非议了。我相信,他们一定认为你们坚持不了太久,他们无法想象你们最后还能够走向胜利,他们觉得你们的阵亡是理所当然的事实,他们只是太急于下结论了,才无法心平气和地客观陈述事实。”
“他们只是一群自私鬼,为了保留在斯卡布罗的地位,结果把我们的家园害成了这幅模样。他们在哪?我要用我的剑去刺穿他们的身体,他们应该去地狱赎罪。”罗欧拔出了他的剑。
“不,孩子,过错不全在他们。他们是不该撒谎,可人们也不该轻易听信谎言,斯卡布罗人在无愁无虑的欢乐中已经失去了辨别是非的能力,这是所有斯卡布罗人的罪过。”
“不,是他们,是他们害我失去家园,失去朱莉的……”罗欧悲恸地摇了摇头。
“孩子,你还是没理解吗?斯卡布罗的人们太过执着于“希望”和“胜利”了,长久的和平已经惯坏了他们的思想——“希望”的终点就是“绝望”,“胜利”的终点就是“毁灭”,当初苦苦经营起来的“自信”,却在最关键的时刻任由所有原本善良的人变成了魔鬼,罪恶从来就没有远离我们……上帝啊,请原谅我无法阻止他们的愚行。”当布其说完最后一句时,罗欧听到了一阵哽咽,它伴随着嗓音的低沉,在冷风中止不住地战栗着,每一个轻微的颤动仿佛都能震碎他的灵魂,可怜、可悲而无奈。很难想象这个可怜的老人当时到底经历了什么。
“老叔,你告诉我,朱莉还可能活着吗?”
“你应该知道,女人是无法从男人手里夺走木船的,朱莉可没有任何至亲,她最亲密的人是你。”虽然这样的实诚很残酷,但布其还是很遗憾地摇了摇头,“斯卡布罗岛除了我之外,留下来的都成了尸体。”
“朱莉……”悲痛是一首难吟难唱的怨曲,它响彻在广袤无垠的原野上,响彻在乌云暗沉的深空下,响彻在罗欧千苍百孔的心脏处,它的每一个音符,每一段声乐,都有破坏一切希望和理智的力量。
于是,罗欧看着越发阴暗的天空,突然感受不到自己仍然活着的证据,目光所及之处开始一片模糊,渐渐黯淡下去的光明仿佛也成了一个可笑的骗局,极致地嘲笑他的天真和当初的义无反顾。
“接下来,我该怎么去“活”呢?”
“孩子,我知道看起来一切都非常糟糕,但是你不能够放弃“希望”,你需要活下去。虽然“希望”这东西毁了斯卡布罗,但现在它却是你最重要的东西。只要你愿意再相信它,你就能再次创造奇迹,想想你那时是怎么用它打败敌人的吧!生活,并不会一直欺骗你。””
够了,一切的“希望”都只是蠢人的借口,当初对它的苦苦追求,换来的却是这般丑陋不堪的现实,生活总是如此不甘寂寞,它总能乐此不疲地给当事人创造一个又一个悲剧,好去满足它扭曲的“成就感”——可笑、愚蠢、荒唐,我所做的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为什么就不能早点料想到这个地狱般的结局,亲爱的朱莉,我该拿什么去拯救你的生命、去挽回我们的幸福?
别了,那段美丽温馨的过往;别了,那个光明可待的未来;别了,那份火热甜蜜的爱情;别了,这个虚伪可耻的世界;
小船像是无所目的的枯叶,随风漂浮在一片同样没有灵魂的死水上,枯索、单调而无趣,四周尽是蓝色的海,蓝色的天,蓝色得简直无法再容下任何东西,包括思想,包括生命。
无声、无光、无味、无感,无法睁开眼睛,也无法张开嘴巴,鼻孔、耳孔都充满了堵塞感。是的,这种“堵塞”阻断了他的所有感知。他唯一知道的是他仍在往下沉,他不知道还能下沉多久,也许会一直到他死亡,也许睁开眼便能看到朱莉,那样正好说明他已到达天堂。
他希望这个过程能够快点结束,因为它带来的折磨之痛已经远远超过了死亡前的焦虑,他担心再这样下去会激发他的求生本能。
意识在一点儿一点儿模糊,麻木了痛苦,也麻木了恐惧;没了思索,也没了困惑,在到达这种模糊的界限时,他睁开了眼睛。
但是,他看到的不是朱莉,而是蓝天,实质得无法去幻象化的蓝天。
8
罗欧知道他所干的这些勾当都是见不得光的罪恶,也知道与他共事的同伴都是罪不可恕的恶徒,但是他还是同他们一起举起了手中的刀,刺穿了一个又一个无辜而可怜水手的身体。
“求求你,放过我们,我们把财宝都给你们,我们只需要一条活路。”剩下的船员呻吟着。
“对不起,我们干事从来不留尾巴。”
罗欧靠在船桅上,从木桶里取出了一瓶葡萄酒,面无表情地看着同伴杀死那些可怜的船员,一点儿也不觉得怜悯。
“这次我们赚大了,可以三个月不用去工作了,哈哈。”
他们狂呼着,欢舞着,一个个地进入船舱,又一个个地搬着沉重的货箱出来,每个装满的货箱,都是他们用以挥霍的资本。
罗欧喝着昂贵的葡萄酒,看着海面无际的远方,心神仿佛失控的马车,明明没有任何目的性,但却狂躁,暴怒得难受。与同伴们的喜悦不同,他从未在这类成功中得到过任何满足,也从未在杀戮的快感中寻获过任何充实,但他还是在一直这样干,没有想过要放弃这样的生活,因为他需要用罪恶来填充自己内心的空白,需要用他人的血液来补偿自己过去的损失——尽管他根本感受不到任何快乐
“海洛斯,可真有你的,一刀就解决了他们之中最强壮的水手,要不然我们也不会这么顺利。”
“海洛斯,好好休息,下一票还是需要你去打头阵。”
“海洛斯,干得好,这样城卫军就再也不敢去轻易招惹我们了。”
……
类似此番的言论一直在他的脑海中重复,听得多了,越发让他无法找寻自我。司空见惯,然后渐渐心烦意乱,但是在这些令人不喜的声音中,又隐隐约约传来另一种对立的呼唤声。这种呼唤类似海洋的声波,类似空谷的回音,绵绵不绝,余音袅袅,很是神秘,很是奇妙,以至于让他莫名地觉得享受。这种享受类似灵魂的洗礼,多少能够缓解他那病入膏肓的罪恶感。
于是,他对自己的罪恶之事似乎寻到了一个理由,一份慰藉,就好比让过错披上了一层华丽的外衣,使它暴露得不那么彻底,甚至还多了一份虚伪的可观之处。
在以后的行动中,罗欧都是用它来劝慰自己人格的另外善良一面,而事实上,他每次都能成功,善良的人格永远都是那么温柔孱弱,永远都无力支配起这具强大的肉体。
于是在他意识深处,扭曲了这样的一个事实:正是为了赎罪,才更要贯彻罪恶。
只是,他一直不知道那种声音来自何处,也不知道它所要表达的内容到底为何。
他是这群海盗中最厉害的猛士,是同伴们引以为豪的英雄,也是亚得里亚海最臭名昭著的海盗,就算是保卫最多、防守最稳固的商船也闻风丧胆,为此他们宁愿从半岛另一边的第勒尼安海绕过地中海也不愿意驶过危险的亚得里亚海。
但是,对他们关注已久的海卫军还是抓住了机会,打败了不可一世亚得里亚海盗,罗欧最终也难逃此劫,成了海卫军的俘虏。
他被关押在了佛罗伦萨的地下监狱,这里是整个半岛看守最为严密的监狱,关押的全是罪大恶极的凶犯,其中不乏罪盈恶满的海盗。
冰冷的囚牢,冰冷的铁柱,冰冷的空气,禁锢住了犯人们的希望和自由,这里的一切都是冰冷的,就如冰冷坚硬的现实,每一处都能够用来敲碎疲倦脆弱的灵魂。请原谅这些上帝的弃民,他们最终都得为自己当初的欲望偿债,从而开始他们漫长的枷锁岁月。这里没有同情,有的尽是无底的黑暗与破碎的命运。
当“死刑”的那个词从审判官毫无情感的嘴中溢出时,整个裁决室的空气突然安分了起来,像是接受了失败的事实,每个气体分子都不再流动,慵懒地躺在所处的位置,任由冰冷侵袭它们全身,僵硬、冰冻直到碎裂,反正一切都无所谓了,徒劳的挣扎根本无力改变铁一般的现实。
“海洛斯,你知罪吗?”
“我知罪。”罗欧意识到这也许才是他最需要的解脱,内心的不甘慢慢变得开始顺从。
“遵照主的主旨,我们决定对你执行死刑,你没有意见吧?”
“我遵从主的决议。”
9
黑暗,黑暗得见不到底,湮灭了存活的信念,湮灭了全部的可能,可是为什么,当我已经无力反抗它、决定接受它时,却又让我再见到曙光?
那种呼唤声又微弱地响起,仿佛置身于深海之中,他又感受到了令他窒息的水压,沉闷、隔绝、无力而奇妙。他四处搜索这个声音的来源,他深信它一定就来自这个监狱。
银色的迷迭香,散发着故乡的味道,朱莉的味道,那道反光惊异了他的痴顿,激起了他的眷念。
他夺过了项链,提起狱友压在墙壁上,声嘶力竭:“哪里,你从哪里得来的?快告诉我啊,你这个蠢货!”
可怜的狱友被他吓得缓不过神来,战战兢兢地回答说:“从……从一个女人那儿买来的。”
“女人?哪个女人?”
“一个美丽的女人,我不认得她。”
“在哪里,你在哪里遇到她的?”
“在克罗米亚,但是她现在不在那里——另外,我知道她的名字——她叫朱莉。”
“朱莉,朱莉她在哪?”手中的力道又加大了几分。
“你别冲动……她之所以把它低价卖给我是因为她要筹钱去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叫斯卡布罗集市,她说她要去那里等一个人。”废旧的斯卡布罗被大陆人发现后,改建成了海上的一个集市,他们都知道这件事情。
“她当时看起来就像是准备逃婚的少女,事实上不久后,一个叫普斯林伯爵的贵族到处贴发了寻找她的重赏告示。”狱友补充说。
“那你告诉他了吗?”
“没有,我还没来得及,就被他们抓来了这里。”
罗欧放开了狱友,全身仿佛脱去了全部的水分,难以支撑起沉重的身体,也不再具有维持“绝望”的力气。
“朱莉……”念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突然间觉得很是难过。逆反的心,猛烈地跳动着,向往、渴求而又卑怜,注定而来的悲剧,就这么毫无预兆地覆灭了他生命的全部。或许,他现在就连接受审判的资格都已被剥夺,因为在遥远的故乡,还有一个女人正在苦苦地等待他。因为她知道,她的爱人一定会回来的,这是他的承诺,也是她的承诺,这是属于他们两人的承诺。
出去,我要出去……至少,我得让他知道我没有忘记这个承诺,她没有爱错这个男人……上帝,请告诉我,到底是谁造就了这一切?
他拼命地敲打牢门,像疯了一样失去了生理的痛觉,血水染红牢柱,拳头、肩膀、头颅全是他的武器,他不惜用尽身体所有完好的部分,去对抗这个坚厚冰冷的锁锢,他从来都没有如此渴望过自由,也从来没有如此憎恨过命运。
当视线开始迷离时,灰褐色的天花板向他靠近,每一处的肮脏都从他眼前飘过,但总能迎来另一处肮脏,他终究是无法再离开这个肮脏灰暗的世界。
他又感受到了那种来自深海的窒息感,麻痹了他的一切直觉,仿佛灵魂不再,真实全无。
朱莉,对不起,我最终还是无法遵守承诺,多想,真的多想能够再见你一面。
于是,他看到了朱莉,真实而美丽,就站在他的眼前,露出可爱的微笑。他相信这不是梦境,远边传来了悦耳的音乐,温馨而幸福,对的,就是这种幸福的味道,他彻底享受不到味道。而如今,它们全部回来了。
朱莉穿上了漂亮的婚纱,旋转并舞动着,俏皮地问他:“亲爱的,我漂亮吗?”
“漂亮,漂亮极了,漂亮得所有男人都该嫉妒我了。”罗欧由衷地说道。他抱住了朱莉,她是温暖的,也是真实的,他一直在如此自我慰藉,以至于无论怎样紧抱这具柔软的身躯也不足够,他过多的爱念总能使场面显得不那么真实。
欧芹、迷迭香、鼠尾草和百里香遍地的生长着,四周传来了响亮的鼓掌声,大家纷纷提出了祝福,这对新人的幸福,将感染斯卡布罗的每一处角落。
“你爱朱莉吗?”牧师问。
“我爱朱莉。”罗欧回答。
“你是否愿意无论是顺境或逆境,富裕 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你都将毫无保留地爱她,对她忠诚直到永远?”
“我愿意。”
“从现在起,你们是两个人,但是只有一个生命,请让我们为这对新人鼓掌吧!”
四周又传来了响亮的掌声。
这时,欧芹、迷迭香开始蔫萎,鼠尾草、百里香开始凋谢,它们死在了这片渐渐贫瘠的土地上,一切的馨香和幸福都被荒凉和压抑取而代之。这,才是他需要面对的真实。
朱莉,对不起,是我放弃了希望,放弃了未来,放弃了你。我不祈求你的原谅,只求你能够永远保持热情,在这个处处充满转折的世界,只有它才能保护你纯净的灵魂。而我,只是一个懦弱、无能而可卑的小丑,愚蠢地抛弃了高贵,违背了诺言,我应该一直相信你的。
永别了,我的爱人。
他睁开了眼睛,行刑的这天,阳光照得他的瞳孔难受,周围全是看热闹的人们,他从他们的眼中,看到了快乐、看到了愤怒,看到了鄙视,看到了冷漠、也看到了怜悯。啊——,无辜而平凡的你们,是否也会经不住魔鬼的诱惑,抛弃希望与信念,走向绝望痛苦的永恒?
在行刑的那一刻,他向街边看热闹的人们问道:“朋友,您要去斯卡布罗集市吗?那里有我的爱人,请代我告诉她……”
本文为笔者根据歌曲《斯卡布罗集市》改编的原创小说,转载请标明公众号出处:安若小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