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不认命的人。母亲说,父亲是十四岁上的小学一年级,而且是自己去的学校。
父亲出生在1938年。解放初,地分到了户,按照祖父祖母的安排,父亲应该在家里种地,做一个老实的农民,留在父母身边,给父母养老送终。父亲前面一个姐姐在他十四岁的时候已经出嫁,两个哥哥都去当兵,还有个弟弟。在祖父祖母的心中,父亲勤劳、听话、孝顺,是老辈心中最佳的养老儿子。
母亲说,父亲十四岁的时候,几个老人在一起说话,要记一件重要的事情,用圈画在门背后。父亲问,为什么不用字写出来。几个老人说,我们不识字,是“睁眼瞎”。父亲听到这样的话,当天自己就走进了本村的初小,上了一年级。一年级上完以后直接跳级上了离家十里的甘隍殿高小的四年级。他的命运由此发生了改变。
我上初中的时候和父亲有一次交流,至今印象深刻。那时候学习压力太大,父亲也在不断挖掘我的潜力。我受不了了就赌气说,在家种地当农民还不是一样。父亲说:“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你要把自己的潜力挖掘出来,多学点东西以后可以为社会做出更大的贡献,对社会的贡献是有大有小的。”几句话说的我无言以对,打消了厌学的念头,一门心思投入到学习之中。
父亲一直拿对社会的贡献大小来衡量自己,挖掘自己,挑战命运。七十岁上有一次和我谈到自己说,我不是个聪明人,没有什么才艺,也没有出众的地方,就是凭着多年的吃苦和执着,多年一惯的严格要求做事情。
父亲有一个好身板,是多年勤劳和锻炼的结果。上学时冬天洗冷水澡,以车尔尼雪夫斯基《怎么办》中的主人公拉赫美托夫为了锻炼意志睡钉床的故事激励自己,教书以后和学生一起跑操。从来不惜自己的力气,农活样样都精,还会纺线,会织布,会缠织布的穗子。有一次在家纺线,引得一街道的小孩子来看稀奇,他们认为这是女人做的事情。上高小时一天走几十里路,上中学时祖母在煤油灯下纺线,他看书,小时候他给我讲过头悬梁锥刺股的故事,现在看来讲的就是他自己。那时候一个村子好几年出一个大学生,而父亲就是那时候由贫困的农村家庭走出来的。新庄基要盖房了,一个暑假父亲硬是一个人,用架子车把打土墙的上千车的土拉够了。
教书的时候先在周至县的哑柏中学,距家五十多里,好几年时间,星期天回家都是走路,后来买了一辆旧自行车一直骑了十年。恢复高考以后在我们县中学教书他带的一直是高三毕业班,当学校领导以后,他仍带毕业班的课程,还经常做专题讲座。最难维持的上千人的饭场秩序是他维持,最难管理的晚自习后的学生宿舍是他查巡,高考的模拟题很难找的时候是他联系,我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数学老师请假,他自己来给我们上数学课。他把自己的业务做到了最精。退休以后,还务过果园,开过书店。
父亲在待人上,一直是令邻里同事赞叹的,无论是对自己的家人还是陌生人,他的宽容、仁慈、担当和严格要求是交织在一起的。好多人的命运也因此发生改变。
我清楚的记得,我六七岁的时候,父亲晚上在酒精灯上用茶缸给长年瘫痪在床身体虚弱的祖母熬大米稀饭,我们只能闻闻香味。七六年唐山大地震余震不断,正值暑假,父亲在家,一次正在下雨,余震来了,头顶的电灯晃来晃去,房顶的土刷刷往下掉,父亲第一反应是抱起蜷在炕上的祖母,跑到院子。院子雨哗哗的下着,父亲用他高大的身躯把祖母抱在怀中,遮挡着雨水,任由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淌。那一年我九岁。
祖母尽管在炕上瘫痪了十年,但在好多人心中,祖母是幸福的,在我们村同辈人中寿数算是长的。母亲说,祖母把比她年轻的老姐妹都配下场了。
父亲有多年给我们街坊邻里写春联的习惯,每年的大年三十,他什么都不做,就等在家里写春联,让我们给他裁纸,抻纸,晾晒,甚至给人送到家里。母亲说,三十下午就不要指望你父亲给家里干活。
现在住在村子,村子公益事情他都参与,修家谱的时候他挨家挨户搜集资料,街坊邻里的孩子只要是上学,他绝对给联系帮忙,谁有什么课程需要辅导,他绝不会推辞。七十多岁还给几个要考大学的孩子辅导,邻里的小学生下午放学,经常在我家里写作业。我儿子从小就是他爷爷带的,上高中了,让爷爷提前给他辅导课程,说他爷爷讲课是最好的,那时父亲已经七十五岁了。上大学了,爷爷仍是他的偶像。
有因就有果,因果是有报应的,父亲积德行善的余荫我就感受过。一次我去一个单位办事,有一个人问到了他的老师,我说是我父亲,他马上把我当亲人一样。他说有一年冬天,他们三个同学,住在学生宿舍,晚上下自习后在老师宿舍外的灯下学习,父亲看到了,让他们三个在自己房子学习,和自己睡在一个炕上,他们三个最后都考上了大学。现在仍然有好多学生过年的时候来看他,他们都说,是他改变了他们的命运。
父亲有一个同事的孩子,因为母亲的严厉逆反的厉害,实在管不了了,父亲让他吃住到了我们家里,在我们村小上学,体验农村孩子的生活,使他的性格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父亲是属虎的,他的威严是天生的。对习惯不好的孩子父亲是最严厉的,学校里面再乱的场面,只要一听到他来了,就变得鸦雀无声。至今好多人在我面前说到父亲,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的严厉。我说,我也很害怕看父亲的眼睛,他促使你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不能浪费光阴,不能偷懒。他说,好多孩子不知道学习的重要,要逼着学习,他就是用他的威严,强迫这些孩子学习,改变自己的命运。
大姐二姐都没考上大学,当时已经做好了在家种地做家务的准备,是父亲硬逼着她们上培训班,上函授。最后两人都通过考试取得了工作。父亲用他的不认命,改变着自己的命运,用他的威严改变着周围人的命运。
父亲并不都是严肃的,很有意思的是,他年轻时烟瘾很大,我儿子懂事以后,知道抽烟不好,坚决不让爷爷抽烟。我亲眼看到,一次来客人了,父亲把烟放到了嘴上,我儿子当时只有五六岁,用手一指,他马上不好意思笑了笑,把烟掐了。从此再也没有抽。
年龄大了他仍尽自己的能力给我们服务,以不给儿女添麻烦为最大的满足。我的孩子和弟弟的孩子小时候上学放学都是他接送,在上下学途中学到了好多东西。每年开学,他都要给孩子送一定的学费,并要当孩子面交给我们,说是为了让他们知道有他在期待孩子进步。上午下班了,饭桌上经常放着母亲择好的菜,案板上放着父母包好的饺子,我和爱人都知道,那是父亲送来的。
现在看我们的大家庭,是从父亲手里,变成了耕读之家,可以说命运的改变,是由父亲始。如果没有父亲不认命的执着,我们的命运可能是另外的样子,如果没有父亲逼着我们上进,我们可能随波逐流。
有人讲,要能拿得起,还要能放得下。我觉得,父亲从来没有放下过,总是在滚石头上山,任何事情都要把人事尽到十二分。所以有时候我想,父亲一辈子一点都不幸福。现在我也到了知天命之年,终于明白了,父亲实际上一直把不断的挑战自我作为最大的幸福,把进取和做事作为最大的满足,而且乐此不疲。
命运是什么?父亲从来不相信命运。从父亲身上,真正体现出儒家的传统,能看到的是,好多事情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为者常成,行者常至,而且是长期的坚守。他认为,现在我也这样认为只要你几十年如一日的照着一个目标奋斗,保持着善良的本性,命运就掌握在自己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