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豆从笼子里飞出去了。
它不是故意的。
我也不是故意的。虽然我追悔莫及。
前天喂它吃一片苹果。昨天早上看见它把没吃完的那一半叼进它的小碗里，有点变色了，我就拉开笼子的门，把苹果捡出来。一看没几颗鸟食了，就直接回屋去拿鸟食罐——我忘记关上门。
它没飞出来。
昨天中午的时候，我出去看见鸟笼底下有蚊子在飞，就拿了杀虫剂准备去喷。喷之前就把笼子从竹林底下移到了葡萄架下面。我也没注意到笼子门没关。等我刚走开，就听见身后翅膀拍打的声音，一回头，它飞出来了——飞到了柚子树上面，站在枝桠上面，歪着头看我。
我叫它，它自顾自梳理它的羽毛，一会儿又歪着脑袋瞅瞅我。
我想着往常有时候，在家里关好门窗把它放出飞，它虽然总是很高兴停在柜子顶上，但不一会儿就会飞下来停在我们的肩膀上，歪着头，甚至闭着眼听我说说话。儿子有一次看见了，看它靠我那么近，担心它一紧张会啄伤我的眼睛，还叫我最好戴上墨镜。不过它倒是从没有伤人之举。墨镜放在桌上，倒成了它跳到桌上，瞅着里面的映像，踱来踱去地好奇观看，伸出尖尖的嘴巴试探着啄一下，墨镜一动，吓得它往后一跳，引得我们忍俊不禁。
所以我是胸有成竹的，我相信它一会儿就应该飞下来，落在我肩上；甚至自己从我为它大大打开的落地窗飞进去了。
我坐在花架下面，等它飞下来。我还拿起一个苹果，一边吃一边招呼它。它是个小馋嘴，见我吃什么都在笼子跳，生怕我吃完了忘记给它留一口。
它果然飞过来了。
它停在我头顶的花架子上。习惯性地拿一只眼歪着瞅我。我叫它：“来，吃苹果。”我站起来，伸手把苹果递到离它很近的地方——它显然是看见了苹果，它呷呷嘴，吞了口口水。我踮起脚伸出手——
它一下子蹦到花架顶上，接着又跳到阳光房的玻璃顶上去了。
我有些沮丧。唤它，劝它，哄它。它只是看着我，没有要过来的意思。
我等下要出去了。我没太多时间守着它。我还是觉得它会回来的，这件事我有八分把握。
出门前一分钟我去看它，它停在楼上邻居家的铁栏杆上。一副自在的样子。我心想说玩一会儿下来哦！你不要以为你跟旁边飞的鸟儿们一样，离开人类能生活自理哦。
心中记挂，办完事匆匆回家。
屋顶上没有。树上没有。竹梢上没有。屋里屋外，都没有。
我大声喊它，没有回音。往天它听见我的声音总是学我说话。
我竖起耳朵来听——倘若树梢上有鸟仿人言，那便是它了。希望它可以提示我它的方位。
鸟叫声倒是很多，没一个会仿人言的。
我的心不安起来了。
它是2012儿子去外面上学那年，爱人从花鸟店买回来的。之前写过关于它的文章《快乐的奇葩——憨豆》。那个时候， 它羽毛尚未出齐，不爱呆在笼子里。我俩没养过八哥，它是我们一边上网查饲养须知一边带大的。不爱飞，就爱在地上跑，小时候我俩看书，它就在地上淘气的啄我们的脚趾头。
它开口说第一句话，是叫自己的名字“憨豆”，后来学会了二十多句。再后来听我们说话，总是喜欢来插嘴。或者咯咯咯笑，或者凑趣儿来个下句，有时他出门去上班，它会站在笼子里大喊——
“回来吃饭！”
不知它是怎么想起说这么句恰到好处的话。
儿子初到国外是半夜，看时间应该到了机场却一直联系不上，这心里着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好半天来个短信却是陌生号码。都说国外不如国内治安好，夫妻两个不能确认是不是有人冒名顶替，急中生智，问他：“憨豆会说什么话？”那边答：“憨豆会学猫叫。”这才放下心来。憨豆，你大约不知道，关键时刻你成了我们之间的独有暗号。
可是，你就带着我的声音，走了么？
只留下你曾住过的空笼子，让我有意无意一瞥之间，似乎还能看得见你在里面，歪着头，用力说话时不停低头的样子，你在水盆里洗澡，溅起一地水花的淘气模样。
我时时望向你飞走时停过的树梢，以为奇迹会出现。虽然我已经不再抱有太大希望，但是我仍然忍不住地在期盼。
我竖起耳朵要从众多杂音和鸟鸣当中辨别你的声音，才知道你的声音相对于这庞大的噪音，犹如水滴之于河流。我听到倦了。
楼下那只靠我提供猫粮，长得也还壮实的大黄猫，我看见它时心里的感觉悄悄起了变化——平常是怜惜它没有东西吃挨饿；现在我看他的眼神，仿佛看一个疑罪从有的凶手——我甚至拜托它，看在猫粮的份上，若是碰见飞不快的鸟儿，千万别伤害它。可我心里是不信任这萌宠一样的杀手的。我甚至想停了它们的免费伙食，转念一想——它们要是没猫粮吃，憨豆岂不更危险？
难道你就这么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么？我只清楚的记得，你最后想吃的一口东西，是我手上的苹果。
我甚至还没做好准备，去相信你再不会出现在我眼前。你究竟去了哪里呢？
一切的失去，总是说来就来。从来都不可能让你有所准备，更不可能来个彩排。
人生就是一个慢慢失去的过程。最钟爱的，也迟早要离开。
只是这颗心，还没有从有你的惯性里走出来。它还在不由自主地想：你会饿吗？你会渴吗？要下雨了，你找到了可以躲的地方了吗？
让我试想一下最美好的结局吧！外面好多小鸟，凭你的高智商，一定能找到一只你钟意的伴侣。你们一起生儿育女，孩子们慢慢长大，你教会了它们我曾教给你那些人类的语言。憨豆，你会不会成为鸟儿们眼中的外星人？
倘若真是这样，倘若有一天有这样的奇迹——一只鸟偶然飞到你曾停歇过的树梢，它开口来了句：“憨豆！”“回来吃饭！”
那一定便是你了。我知道你在。
你会为我创造个奇迹么？
从此闻鸟惊心——莫不是你回来了？憨豆！
你住过的鸟笼，永远空悬在竹林底下，单等着，它的主人归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