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以后

突然就想起你来了。

如今,白发苍苍的我,坐在摇摆的藤椅里,印证了十六岁初见你时心中的预言。

陌生的走廊上,铺满了盛夏的日光和树影。我放慢了脚步,看见你抬起头来冲我微笑。

似乎仍记得那个瞬间,耳边响起的蝉鸣和空气里的树木香。

在那之后,又过去了好多年。


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仍有那样一个喜欢低头走路的女孩,梦想着东京的烟火和新泻绵延的海岸线。夏祭大约结束的时节走进高中的校园。那时,似乎有毕业的骊歌隐约响起,无名的白花在尘埃中旋转。

教学楼,阶梯,走廊,都只是模糊的影子了。那条走廊上应该是没有其他人的吧,铺满了盛夏的日光和树影。教室一间间的数过去,在班级门前出现了你的身影。

整齐的运动鞋,卡其色长裤,海蓝色的外衣——像是神奈川的海水。个子要高一点,迎着日光看上去,是你如同海边细沙般干净的笑容。

那个寂静的世界里,突然响起了无尽的蝉鸣,树木的影子和芳香泛出绵长的绿意。

我忘记了自己有没有微笑起来,我只记得你的目光,像是湛蓝的大海上温润的季风,嘴角上扬的弧度,让我想起了新泻绵延的海岸线。

那一刻,我心里隐约觉得会记得这个场景。尽管流年偷换,又过去了好多年。


你是我的高中同学。高中同学,是你唯一的标签。我甚至不能成为你的朋友,但能遇到你,我已经很开心了。

即使班级里是座位轮排制度,但大部分时间你仍位于我的前方。漫长的一段时光里我总是看见你的背影,你很少像其他男孩子一样趴在桌子上,不是很宽的肩膀自然地削下去,像是器宇轩昂的贵族。

“贵族”,对你来说似乎有些繁琐。更多的时候,我看着你的身影挺直,温润的眼睛泛着温柔的笑意,都仿佛是看见了夏日轩昂芳香的树木。你远远的走在我前方的人群中,是树木一样干净美好的少年。

我很清楚你衣服的颜色,所以在偌大拥挤的操场上也能将你一眼认出。白色的外衣像是覆盖着札幌的雪,黄色是秋田一望无际的麦田,偶尔穿起有混搭色的外衣,就像是奈良千万重的粉白樱花一样。但是,再想起你时,仍是你穿着那件海蓝色外衣的样子。

蓝色是神奈川的海,你说海有自由的感觉。


那些与你有过的对话,我似乎记了很久很久。你的声音常带着笑意,却又像是被露水打湿的薄荷一样清冽低沉。很多时候,我看着你湿润的眼睛,耳边是你仿佛灰色的细雨拨动木吉他的声音,失神地觉得你干净得不属于人间。

你说你爱自由的生活,也许正因为如此,举手投足间总有令人安心的从容。你打开窗户摘下树梢的绿叶,然后回过头微笑着说,竹林里下了一场雨。清晨的风吹起你眼前的头发,我想起了千年前在竹林深处打铁的那个人。

春末夏初,你似乎有点着凉。那天黄昏沥沥地下了场雨,你却像是小孩子一样站在走廊上看雨水的踪迹。隔着玻璃窗,我看见你仰望天色的沉寂面容,勾勒出你身着白衣遥望清明的一川烟雨低吟悼亡之词的模样。


我想,我是很喜欢静静凝望你的时光的。

喜欢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你的身影,喜欢看你卷起袖子认真演算的神情,喜欢你默然沉思时如同沉水香般精致典雅的容颜,喜欢看你和朋友追逐打闹时的笑容。绵延的海岸线上吹来湿润的夏日季风,吹乱了落有樱花的百褶裙,吹乱了一片浸染在蝉鸣和绿意中的草木芳华。

高二分班时,我勾勒出许多离别的场景。

在茫茫的人群里,我站在你看得见的地方微笑着冲你挥手,第一次把背影留给你。

你站在有盛夏日光的走廊里,看见我轻轻把手放在心口,安然说さよなら,然后不再看你的表情飞快离去。

在你的英语字典里翻到你生日的那一页,用铅笔轻轻写下说不出的话。在你好奇的目光中微笑说,是秘密。

到底是怎么样却已忘却了,但每个场景的最后,都应该是我转过身抑住心中的苦涩,知道再也不会遇见你。

作为你曾经的同学,被你渐渐遗忘。

从那以后,又过去了好多年。


后来,我也渐渐长大,不再用鄙视的目光和冷漠的表情面对那些为蝇头小利津津计较的人,那些恬不知耻地买票插队的人,那些坦坦荡荡逃票抢位的人。

也失去了那种有在意的人在场便莫名开心愉快的心情,偶尔听到别人谈论起恋人,往往是以工作和收入为主题。

年少时曾经无比向往过,在站台上等待古朴的列车驶来去完成环游世界的梦想,却终于因疲于排长队和列车一次次的晚点而被埋葬。

这旅途好漫长啊,我早已看不见在最初的那个低头走路的女孩,那个默默凝望你的女孩。无尽的时光凌乱了记忆,光阴湮没了曾经的灿烂烟火和绵延的海岸线。

我终于又看见你了,这么多年过去,你却依旧是少年时的模样。你站在铺满日光和树影的走廊里对我微笑,身后是一整个繁盛的夏天和所有未央的梦想。

我看见自己微笑了,微笑着像是下雨似的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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