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能在中国看到老外,还是件新鲜的玩意儿。那年头资讯不发达,绿眼红鼻子五颜六色头发的外国人,能吸引国人的眼球,以及他们叽里咕噜的鸟语更让国人望而兴叹。我们却不。我们外语学院里就经常走着几个外国人,一样饿了吃饭累了睡觉;一样见面打招呼:吃饱未;一样领着中国人的工资。当时,统称外教。因为这几个外教,使我们福建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一度赶超厦门大学外语系。据教委统计,师大外语学院学生笔头成绩比厦大好,八级通过率比厦大高,但口语方面稍逊厦大。口语稍逊源于厦大外语系学生谈恋爱都用英语交流,这对于拙于说出我爱你三个字的青年学子简直是种创举。师大不允许公开谈恋爱。于是学院方面决定,今后口语和作文教学统一由外教老师担任。我们的口语和作文老师就是Dr.Pullen。
第一堂课,教室并不安静。这很符合老外的心情,他们喜欢热闹,喜欢讨论,喜欢课堂气氛活跃。当然,不能像大妈上菜市场,熙熙攘攘。秩序,对于外国人很重要。老外的自我介绍很直白,不像我们中国人比较谦逊。他们总是把最好的方面展示给你看。Pullen把他所受过的高等教育如数家珍搬出来。介绍到Dr学位时,他的鼻尖稍微颤动,渗出几粒麦芒般的汗珠,仿佛这Dr的取得,光耀整个家族。从此,上至老奶奶,下至小孩儿,人人都是Dr,人人都沾到Dr的光芒。Dr是个糟老头,散乱的头发上插着数根银丝,好像这银丝是为了和胡子上的三三两两的如针刺的白胡子对称。马脸,眼睛不大,周围一大片褶皱,青褐色,鼻子从侧面看呈弧形。嘴巴小小的,经常在发音时向外突出,嘟成圆形,特别是念到高昂的英语元音,那情形特像一匹饥饿的马,张开嗷嗷的嘴巴,声嘶力竭的叫着。唯一的优点是身高1米8多,学生们凑到他面前多像小孩。这老头子习惯上身一件杂色的衬衫,下身牛仔裤,脚衬旅游鞋。以后的日子里,当我低着头在路上走时,如果视野里呈现一件灰白的牛仔裤时,十有八九是Pullen.感觉这件牛仔裤从一而终。第一堂课纯粹自吹自擂,感觉距离我们崇高的想象太遥远。我们做梦都想着,能有一个年轻的外国女子,长着天使般的相貌,来执教我们的口语和作文。面对这一老头,我私底下,唾了一口,还Dr,“破轮”一个。从此以后,很多同学大都把他叫做“破轮”。
日子终究要捱过去,每门课都不允许不及格。好在老外的课比较轻松。你可以很认真地听,也可以假装正襟危坐,脑袋里哗哗啦啦神游。最美妙的事就是把昨天漂亮的女生一眸一笑回味一遍。外语学院漂亮女生众多,往往刚刚想到那院花昨晚刚扎一马尾辫,妩媚极了。下课铃就不知趣的响了。那“破轮”宣布下节课好像要做什么面条给我们吃。
期待已久的下节课终于来了,Pullen手里拿着瓶瓶罐罐,还有许多菜和面条。“亲爱的,这节课我想让大家尝尝举世闻名的意大利面。它和中国面条截然不同,味道迥异。下面我把我整理的做面程序缓慢念给大家听。”受心里虚荣心影响,总觉得学点外国的东西,以后可以在女朋友面前露一手。我第一次很认真的听Pullen说话。他的语速很慢,咬音很清晰。每念完一句,尾音袅袅。清新、自在,有点像天籁。我很诧异,这老头凭啥一把年纪,还有这音色,中气忒足。他做面的速度同样和缓,微胖的身躯挪动有点吃力。夏天的教室很闷热,我一度害怕他额头上的汗珠,滴在面上。但他好像早有准备,不时用手帕擦擦额头,切菜的动作极为轻巧,仿佛担心那噪音传到我们耳朵,对我们是种亵渎。生菜加番茄酱,搅拌面条,就成了传统的意大利面条。“OK。亲爱的,现在我把面条分给你们,大家尝一尝。”说完他拎着一大盆面条逐一分给每一位同学。走到我面前时,他微微一笑,竟然多打了几勺给我。教室里一片淅淅沙沙吃面条的声音。我也跟着夹了一条放进嘴里。“shit”,我像触电般把面条吐出,那酸味太浓,就像发馊几天的烂西红柿,令我不能下咽。Pullen没走远,他飞快的走到我身边,像个孩子似的手足无措,一只手使劲绞着衬衫,一张老脸通红通红。我想我完了。“我的孩子,太对不起,可是我尽力了。”Pullen一脸真诚。我突然感到我做了一件蠢事,我站了起来,大声解释:“对不起,教授,我咬到我的舌头了,你的面条很好吃。”说完我夹起一大筷面条,飞速往嘴里塞。听同学说,Dr.Pullen为了准备做意大利面,在自己的宿舍整整学习了一星期,而这一星期里,他每天的食物就是意大利面。
总之面条吃完了,我也不再叫他破轮,不仅自己不叫,还劝告同学不能叫。我渐渐迷上他的课,口语课已经成了我唯一不逃课的课程。因为我发现他的课博大精深,不拘泥于教条。他能引今博古,准确说出每个国际事件发生的时间;他能组织我们主动条理的说出自己对于这些事件的看法,然后总结性阐述自己的观点。细听一下,我发现他的观点睿智、灵活,能使人耳目一新。他还鼓励我们把这些观点润色一番,写成作文。这个时候,我就会想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观点,然后用很松散的文字,东扯一句西拉一句,把很简单的道理绕一个圈子,打包给老师。往往我的作文写得轻松,速度也全班最快,因为我想把我剩下的时间继续分析和整理我身边的美女,我可不想读了11年书,费了很大劲来到这花丛中。毕业后你却不知道这花什么香味。作文批改的很快,Pullen在课堂上念着每个人的姓名,把作文分到大家手里,然后说上一些鼓励的语言。这天,发完最后一份作文,却没有念到我的名字。我站起来:”Dr,我的作文呢?”“亲爱的孩子,你的作文写得太好了,我把它留下来了。”我顿时无地自容,我的成绩从来不属于好学生,加上我浪荡的学习态度,难道Pullen在讥讽我。他拿起我的作文,大声朗读起来。他的样子不像是朗读一篇文章,倒像是在弹一曲乐章。“一篇文章最重要的是要有自己的灵魂,何,虽然天马行空,但他优美、幽默,观点犀利,好文章。”这篇文章,他在各班的作文课上屡作范文,一时之间,我的名声大噪。我感到那些原本高傲、不可一世的女生看我的眼神居然有了一些温情,这正应了无心插柳柳成荫!
我开始感谢这个“糟”老头,我把我炖了很久的绿豆汤乘上一碗给他,盛夏的福州,能有一碗冷的绿豆汤祛暑,对异国他乡的Pullen无异喜出望外。他很惊喜:“Bean?”我趁机大夸绿豆的功用,仿佛一喝既能祛百病,延年益寿,还能强筋健骨、壮阳等。我发现我这一番广告比起后来北京什么堂鼓吹绿豆竟早了十几年,而且冲出国门,走向世界。Pullen很受用,以后经过我的宿舍总是有意无意往里面瞟一眼。
Dr.Pullen在中国的时间并不长,想是想念他年迈寡居的母亲,他的眼里总是有股淡淡的乡愁。他没有和其他的外籍同事一样,走时总是捎带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回去当媳妇,也没有一下课就拉着班级的小女生一起到操场跑步,甚至没有让女生围着他,说些能让女生哈哈大笑的趣事。他就像个清教徒,上完课就静静在自己的房间看书,写字。他走的时候,我没有去送他,我最恨离愁。但是我清楚的记得他临走时曾经和同学谈起我:“何,虽然表面好像很社会化,其实内心有很多柔软的地方。“
如今,每当我内心柔软的时候,我却不知道这“破轮”,是否还在?如果在,他在遥远的地方是否还记得当年那碗绿豆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