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段时间,认了个学生,高中的。相处了几次,发觉他的问题不是某块学问不懂,而是精神出问题,对学习没想法,眼神空洞,所视茫然。
也是因为他母亲的愁苦,我接受了帮助的请求,可是情形出乎意料……
我没当老师有些年了,但还是知道这样的问题得家访,探求问题的根源。
我以朋友的身份到他家,大姐洗杯泡茶热情招呼。说话间她的爱人进门了,可是他打了个照面就径自上楼了。据大姐说,他是医院的主任医师,曾经以读书厉害出名,大姐笑称自己年轻时头脑简单,被他的才华俘获。聊开后,我问大姐他怎么不来喝茶?于是大姐叫爱人下来。
我没想到大姐介绍时把我说成是书法家,于是落座后,医师老兄说起对艺术的理解,说起自己的求学、成长经历——他一开始表达不怎么顺,有点卡壳,不像是个高学历的主任医师的样子,后来聊开了就自在了。我们的话题从医护繁琐、精准扶贫,扯到农村霸凌,还有远在他方的故乡农村,令我意外的是他不由地说起了宗族冲突和令人发指的社会记忆。当描述血淋淋的儿时印象时,大姐皱起眉头,制止不让说下去。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越说越有兴头,我笑着对大姐说:“对不起,我们男人就是这样,常会关心些不着边际的所谓大事……”大姐无奈地笑了下。不过时间过得快,不经意间我看了下手机,已近六点了。他再三挽留吃饭,我说事先没跟家人说所以得回去了。
尽管谈话引发我对一些社会问题的思考,但回家的路上,我脑海里更多地浮现他的脸,唇色泛白,面色无华,松弛的皱纹和斑白的头发使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几岁。是的,我知道了孩子问题的症结在哪里了,我期待着下一次更深入的交流。可是,关于孩子,我想,还是得从大姐入手……
在我思考着下一步怎么办时,大姐的微信响了。她对下午的招待不周和她老公的瞎扯表示歉意。我当即回了一句:
“经验是一道硬伤!”
她没有回应。随后,我发觉自己写得过于唐突了,就补充道:
“还好,朋友之间坦诚布公才能深入交往,大哥是思维敏锐的人,而且他从一开始的内敛到后来的侃侃而谈,可见出他对我的判断和信任,十分感谢的。”
放下手机后,午后谈及的农村问题依然画面清晰,我想:当一个地方文化缺失,自然界的恃强凌弱成为生态的时候,人性的野蛮就是梦魇,就是荆棘芒刺,盘扎在深陷其中的人的内心——我想,还可以进而理解本拉登现象,从理论上说“存在即是合理”。
谈话可以引发很多思考:社会记忆、人性话题、文化反思、家庭教育——我提醒自己,我是为孩子而来的,于是收回思绪,思谋着下回跟大姐说些什么。
(二)
午饭后,我约大姐到茶馆喝茶。借着午休时间有点累,我蓄意着,也很快打了个哈欠,果然,大姐也抬起手跟着遮嘴打呵欠。
于是我借话题说开了:
“有没有听说打哈欠会传染?”
“听说过,也试过。”大姐微微一笑。
“所以,人的精神、身心活动的交流是微妙的。”
“嗯”大姐睁大眼睛看我,不知我想谈什么。
我停顿了下:“其实,我想说的是,孩子是很聪明的,但是他天生抑郁——我们都说基因遗传,但不是很明确:其实心理性格也是会遗传的……”
大姐抬起头愣愣地看我,似乎急等下文。我呷了口茶,思忖接下来的话题切入。
“孩子生性自闭……嗯,你们社会背景都不是很好,大哥医院工作繁忙,你靠自己的聪明能干和吃苦才当上主任,所以我判断你们在孩子小时,给予的陪护较少”我顿了下,又说道,“而且,更严重的是,大哥有时候对待孩子的方式可能显得粗暴……”
大姐听我这么说,身子往后靠,支在扶手上的手掩住口鼻陷入沉思。
“我那天说的‘经验是道硬伤’不知您想到我要说什么了没?从谈话中大哥所关注的话题可以看出:他的童年记忆是灰色的,关于出身成分、族群欺压、时代烙印,不少虐心的往事……我猜大哥的生活作息不是很好?”
“嗨……”大姐一声叹息,“你说的没错,他白天很忙,有时候中午刚躺下,就有病人、亲戚、朋友来找,工作紧张……”
我静静地听着,等着她说出更多的事。停滞了一会儿,她又说道:
“恋爱时谈理想,说文学,婚后呢?都是赤裸裸的生活问题……嗨,不说了。”
“大哥和孩子的关系不融洽吧?”我追问。
“好吧,我也有责任,我没有正视问题,我逃避生活——孩子的成长给我们的婚姻生活雪上添霜!——我是内心敏感脆弱的人,是我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面对出现的问题……”大姐说着说着别过脸去,我没发觉,直到听到轻轻的啜泣声才发现大姐哭了。我一时慌了手脚,但我很快意识到,我至少应该递给她面巾纸。她接过去,迅即抬起眼镜擦了下眼泪。
“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说的也是——好吧,平平淡淡才是真吧,可是后来,他要么不着家,要么烟一抽就到深更半夜,好像没把自己折腾得够呛就睡不着似的,说话做事简单粗暴——最受不了的是还动手打孩子。”
我不知这是怎样一番经历,我没法体验,但我知道大姐的心痛。她没有哭,说话间眼泪一颗颗往下掉:
“上初中时,有回闹矛盾,孩子愣过来后攥着一把刀,咬牙切齿地说,要杀了那个男人……我不知自己当时是什么样子了,只记得孩子看着我傻了,水果刀也掉了……”
“对不起,林老师,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没事,说出来好受些。”我不知自己要怎么做,下意识地端起茶杯。
我呷了口茶,说:“您一路走来很不易,为了孩子也很能忍——是啊,为了孩子,我们怎么付出都可以……”我突然感觉不知如何接下去话题,沉吟了一下,“我想说的是,孩子的性格问题更大程度上取决于家庭文化,老师只是在学问上做些辅导……”。
――我感觉这个话题怎么说怎么拧,我停下来,再次整理思路:“好吧,我觉得,作为家庭关系的纽带,而且文化较为全面的您,也只能靠您,改善家庭情况,这也算是对孩子教育不足的一个补救吧。作为女性,您的遭遇是值得同情的,可是,为了孩子您还要更加坚强——这坚强就表现在你要对一系列问题进行思考,丈夫的思想情感被曾经野蛮无道的记忆冰封着,孩子遗传着压抑的性格,后来的打骂越把家庭往冰窟里推——然而,在这些破碎面前,您不但无法回避和寻求慰藉,您还要强颜欢笑,拿出您的爱来软化矛盾,特别是温暖孩子的心灵,唤醒对生命的理解和希望……”
大姐看着我,似乎带着狐疑的眼神——老实说,我也觉得自己说得好假。
又一阵停滞后,我的语速放缓了:“你们早些年的大学生知识是更扎实、全面的,您也肯定了解过心理学,可是,再多的理论都抵不上一个‘爱’字——嗯,如果能剔除私我的成分,那么,那样的爱更加纯粹,就会少些对自身遭遇的纠结,没有悲伤、怨艾,承认现实的一切是应该的,就是‘存在即是合理’,就是接受这一切——这虽然有点阿Q,但实际情况是,有些事实不是你想反抗就能有所作为的,相反,你会越纠结,越怨叹命运不公,越没能客观思索怎么办,生活越盘根错节——儒释道中老庄和释迦思想是有很多可取之处的,如‘看破放下’,有时候心灵脆弱倒是件好事——伤心透了,生无可恋了,看破放下了,然后带着颗平静的心去反观生活中的人和事,你反而能拨云见日,观照到每个人的过往,每一段心路的痛苦——当你看透这些本质、问题的根本后,你才能择取适应的语言、行为,用对机的手段去化解问题——这就是真爱——对了,比如说同样一句话,你的语言方式,语调、语态稍一转变,就可能决定它是建设性的或是破坏性的,”停顿了下,我叹了口气, “可是,现实生活中,谁能做到看破和观照呢?特别是身处逆境时,谁不会带着情绪说话呢?于是在失望、责怪、怨叹中纠缠,困厄的结就越挣扎越紧了。”
大姐仿佛不认识我似的,愣愣地看着。我给她斟了杯茶,继而说道:“其实我们的心要是回暖了,什么事都好办的。现在的孩子,被学校教育教死了,文化生活又匮乏,提不起兴趣,心都结了冰,各种补习就像冰面行走,只能打滑摔跤。”
“大姐”我叫了声,她抬头应了,我试探着问:“您有没信仰?”“嗯?”她被我问愣了。我说:“我想建议您选择性地了解信仰——虽然我们崇尚真善美,但在现实反差和一些鄙俗冲击面前,理论往往显得单薄无力,而信仰才给以我们精神的准则和生命的弹性,这是对精神的崇敬和生命哲学的探究,是焕发生命光鲜和追求自由的力量……”
我不知怎么就说那么多,也许我就是这样的书呆子,打开话匣收不住,我又说道:“或许是您的不易引发我想为您说明更多……我也就这点学问,如果您信得过,我想还是先和孩子一起读书,我会给他推荐一些书目——如果,您同意我的观点,如果您有空,我建议您也发些时间一起来探讨,毕竟您可以天天见到孩子,有时间更多地交流,您才是润物细无声的力量源泉。
眼看临近上班时间,我们打住话头。大姐起身提包,而后转身伸手:“今天这些话信息量有点大,我得回去好好消化!”握住她的手我感觉到真诚,于是有点小小的成就感。她马上又说道:“林老师,我相信你,你就按你的计划施教吧,如果不嫌弃的话,我也借此机会好好学习下,相信可以从你这本书中收获更多!”听她这么说,我不好意思了:“不敢不敢,一起学习。”
送走了大姐,我开始思考:我要从什么书目开始交流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