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三卷四本的《美学》又称《美学讲演录》,乃黑格尔哲学、美学思想趋于成熟时期的作品,其为代表德国古典美学的集大成之作,也是世界上第一部真正称得上成体系的美学专著。《美学》蕴含着丰富的文学美学理论思想,别林斯基、泰纳、勃兰兑斯等皆受其影响,狄尔泰的历史主义、克罗齐的个别洞见也源出黑格尔。
一、作为艺术哲学的美: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
黑格尔的哲学体系分为三大部分,逻辑学、自然哲学和精神哲学,美学是精神哲学的一个阶段。在这一体系中,在全书序论中,黑格尔就明确美学就是艺术哲学,这意味着其范围是研究艺术美,而非自然美,并惊世骇俗的称道艺术美高于自然美。这是因为,黑格尔主张“理念就是世界的实体”,而自然不过是浅近的客观。因此,黑格尔与康德一样,认为艺术和美属于“感官、感觉、直觉、想象力”的领域,因此,艺术哲学又可称之为“美的艺术的哲学”。
按照黑格尔的哲学推演,绝对理念经历了从低到高的艺术、宗教、哲学三个发展阶段。黑格尔认为,艺术同宗教、哲学一样,职责在于“认识和表现神圣性、人类的最深刻的旨趣以及心灵的最深广的真理”,但区别在于,艺术的任务总是以感性形式来表现理念。在第一卷《艺术美的理念或理想》中,黑格尔按此逻辑,提出其美学体系的基点: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在黑格尔看来,美的理念与现实形象融为一体,或者说:“艺术的内容就是理念,艺术的形式就是诉诸感觉形象。艺术要把这两方面调和成一种自由的统一的整体。”因此,一方面,它不是独立的形而上抽象的东西,而是与具体现实相融合的整体。黑格尔虽然区分了艺术作品的内容与形式,但是二者是统一的,正如他所说:“艺术作品所提供观照的内容,不应该只以它的普遍性出现,这普遍性须经过明晰的个性化,化成个别的感性的东西。”另一方面,艺术作品的感性因素也非单纯的物质存在,而是感性事物的纯粹显现。换言之,艺术作品中的感性事物必须经过心灵化,作为一种观念性的东西呈现给心灵看。因此,艺术是内容与形式的结合。
二、艺术史的发展逻辑及其终结
艺术作品实际高度,取决于理念与感性形象相互融合的程度,艺术再其发展过程中就表现为历史上的不同的艺术类型和不同的艺术种类。因而,按黑格尔在第二卷《理想发展为各种特殊类型的艺术美》中的描述,可分为象征性艺术(物质支配精神)、古典型艺术(物质、精神协调一致)和浪漫型艺术(精神支配物质)三个阶段,每一阶段都有特定的艺术种类与之相应:象征型艺术的建筑、古典型艺术的雕刻,浪漫型艺术的绘画、音乐和诗歌。
黑格尔将象征型艺术视作一种前艺术,是过渡到真正艺术的准备阶段,在此阶段,理念本身较为抽象,尚未找到合适的表现形式,因而只是随意抓取外在于理念的形象,并不能与感性形象融为一体。值得注意的是,黑格尔将隐喻、意象等归于象征型艺术之下。
在黑格尔看来,在古典艺术中,实现了理念与感性形象的互相渗透和契合,其关键在于内容已经具体化为明确的自觉的个性,为了表现这种个性,就必须用生气灌注人的躯体,因为只有人的形象才能以感性的方式把精神的东西表现出来。因而,黑格尔将古希腊雕刻和神话视为古典型艺术的典范。然而,诸神并非真正的精神,一旦精神的发展脱离躯体而转向了内心世界,古典型艺术便为浪漫型艺术取代。
因此,黑格尔认为,浪漫型艺术的真正内容是绝对的内心生活,相应的形式是精神的主体性,亦即主体对自己的独立自由的认识。然而,这样却又破坏了理念与感性形象之间的和谐,绘画、音乐、诗歌因此跃居艺术主流。
然而,精神与感性形象的分裂,内心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分裂,不仅导致了浪漫型艺术的解体,也导致了艺术本身的解体。黑格尔指出:艺术从此一方面只能描绘单纯的平凡的现实,按照事物本来的偶然个别性和特殊细节把它们描绘出来,它的兴趣只在于凭艺术的熟练技巧,把这种客观存在转化为幻象;另一方面转到相反的方向,即转到完全主观的偶然性的掌握方式和表现方式,转到所谓‘幽默’,通过巧智和主观幻想游戏去对一切现实事物加以歪曲颠倒,最后就走到艺术创作的创造力高于一切内容和形式的局面。最终引向黑格尔的艺术终结论,艺术终结论并非是黑格尔否认艺术的价值,而是其理念本身发展的必然逻辑,理念必须回归观念本身,即由艺术走向宗教。
诚然,黑格尔的分类方法虽然也是借鉴了前人的成果,但更多则是自己美学体系的历史演绎。因此,在第三卷《各门艺术的体系》中,他详尽的描述了各门艺术的特点。在黑格尔看来,建筑所使用的材料是完全没有精神性的物质,它的形式是简单的对称关系,因而与精神的内容意蕴尚处于对立状态,只能暗示出心灵的活动。雕塑虽然也使用固定的材料,但却把感性素材塑造成人体的理想形式。不过,只有通过绘画、音乐和诗歌,才能表现多样化的心灵生活和情感体验。绘画已使艺术摆脱了物质完全占据感性空间的情况,把三维空间简化为二维空间,它所使用的色彩也是较为观念性的,这样便能够把精神的内容表现得晶莹透彻。音乐则完全排除了空姐的广延性,它的材料是在时间上承续的声音,从而使心灵的全部情感在它的声音中得到表现。黑格尔把诗歌看作是“绝对真实的精神的艺术,把精神作为精神来表现的艺术。”因为诗歌的内容是精神性的,其媒介和表现形式也是精神性的。
在黑格尔看来,史诗是民族精神的生动体现,而《荷马史诗》则是艺术典范。史诗的特点在于其客观性,黑格尔强调:“为着显示出整部史诗的客观性,诗人作为主体必须从所写对象退到后台,在对象里见不到他。表现出来的是诗作品而不是诗人本人……伟大的史诗风格的特征就在于作品仿佛是在自唱歌,自出现,不需要又一个作家在那里牵线。”不过,史诗的风格已经离开了,他洞见道:“每种艺术作品都属于它的时代和它的民族,各有特殊环境,依存在特殊的历史的和其他的观念和目的。”真正的史诗属于英雄时代,一旦脱离这一时代,任何人创作的史诗都不成气候,无论是《尼伯龙根之歌》还是《埃涅阿斯纪》。
与史诗不同,抒情诗的特点是主观性,即抒发诗人内心情感。他指出:“抒情诗的内容是主体(诗人)的内心世界,是观照和感受的心灵,这种心灵并不表现于行动,毋宁说,它作为内心生活而守在自己的家里。所以抒情诗采取主体自我表现作为它的唯一的形式和终极的目的。它所处理的不是展现为外在事迹的那种具有实体性的整体,而是某一个反躬内省的主体的一些零星的观感、情绪和见解。”在黑格尔看来,正因为抒情诗人沉溺于自我表现,所以,我们无法通过某一首抒情诗来窥见其民族精神,只有通过全民族的全部抒情诗作品,方能将该民族的旨趣和观念表露无疑。
黑格尔将戏剧视为诗歌乃至一般艺术的最高峰,这是因为,一方面,戏剧实现了史诗的客观原则与抒情诗的主观原则的统一,它既像史诗那样把完整的动作情节摆在眼前供人观照,又像抒情诗那样以人物的内心生活作为行动的原因和动力。另一方面,戏剧动作必然要涉及情境与人物性格之间的冲突,它最适合于黑格尔的辩证法加以解说。黑格尔将戏剧分为悲剧、喜剧和正剧。在黑格尔看来,悲剧的本质就是冲突,而造成冲突的根源不是罪行或偶然性的灾祸,而是具有一定片面性的道德力量。黑格尔指出“基本的悲剧性”产生于“对立的双方各有他那一方面的辩护理由,而同时每一方拿来作为自己所坚持的那种目的和性格的真正内容的,却只能是把同样有辩护理由的对方否定掉或破坏掉。因此,双方都在维护伦理理想之中而且就通过实现这种伦理理想而陷入罪过中。”简言之,悲剧双方各执真理一端,而他们通过相互否定和破坏的方式证明自己的合法性,因而陷入相互冲突的悲剧之中,通过他们的悲剧性毁灭,个别特殊性的消失,最终在更高的层面,经由永恒正义而调停。最能说明这一理论的是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和埃斯库罗斯的《复仇女神》。黑格尔发现,古代悲剧侧重于表现伦理力量之冲突,而近代悲剧如《哈姆雷特》注重表现人物主体方面的内心生活(思想、性格)。
参考文献:
章启群《新编西方美学史》
陈望衡、李丕显《黑格尔美学论稿》
哈比布《文学批评史:从柏拉图到现在》
杨冬《文学理论:从柏拉图到德里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