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女亦知亡国恨,此恨无关风与月。”
这是《金陵十三钗》原著小说中的第一句。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七事变发生,而后的12月13日,南京彻底沦陷。令所有中国人都无法忘怀的那段日子:为期六周,死亡三十万余人的南京大屠杀,开始了。
南京城里终日弥漫着炮火的硝烟,满目皆是废墟残垣。乌云阴沉沉的压在了所有的天上,所有人的心头。
严歌苓曾谈到,《金陵十三钗》的创作灵感来自于一位美国人明妮·魏特琳的日记。她是当时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教育系主任和教导主任,在南京沦陷后毅然放弃逃离南京的机会,坚守在金陵女子文理学院,与其他人一起建成了一个妇女儿童的避难所,庇护了万余名中国人民。
日军要求金女大献出一百名女子,魏特琳迫于无法,只得答应,但只同意日军在风尘女子中挑选。最后有二十一名女子被选出来,使得其他的女子得以幸存。她为此终身都受到良心上的谴责。
小说里这样写道,英格曼神甫,就是电影中名为约翰·米勒的葬仪人,也是魏特琳的化身,这样想过:“他被迫做出这个选择,把不太纯的、次一等的生命择出来,奉上祭台,以保有那更纯的、更值得保存的生命。”
谁又是不纯?《圣经》中有一句话,叫“伸冤在我,我必报应”。意为人间的罪孽唯有上帝可以评判。只是无法。一切都太快了,不管当不当,别无他法。
人命不值钱
1937年12月12日国军指挥官作出决定,弃城撤退。上方下达了撤退的通知,但通知并不到位,下方部队仍然坚守阵地,撤退的部队与自己人先进行了一阵冲突,无数死伤,渡口一片混乱。正是因为此事,学生们丧失了乘坐轮渡逃离南京的机会。
故事便是发生在这个背景下的,生命似乎不如草芥,命逝如流水。
旁白操着一口地道的南京腔,这是学生书娟的声音,她也是贯穿全片的主要线索人物。片中所有人都是一口南京腔调,只从腔调上,南京的诸番风物便扑面迎到了观众的眼前。
错过了出城机会的教会学校的女学生们不得不在炮火轰鸣,四处都是流弹和外敌的南京城逃亡。领着她们的是一个比她们没大多少岁的小少年陈乔治。陈乔治如同一只老母鸡一般护着自己瑟瑟发抖的小鸡仔们逃窜。
其实她们逃回教堂的路上,有一队将士在默默保护她们。此时这队将士已经所剩无几了。
日本兵有着枪炮坦克,无数重型武器,而仍然坚守南京城的将士儿郎们仅有为数不多的狙击枪、手榴弹等轻装武器。以同伴的命来开路,以自己的命去送上炸弹才方能堵住一辆坦克,仍然是护不住南京城。
导演拍的太真了,犹如是一个血淋淋的折射。一条生命如此之重,又如此之轻。最后这一队将士剩了两个,还能行动的是李教官,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叫浦生。
我第一次如此切身地理解逃兵。这场仗无法说是仗,只能说是以命换命,以少换多,或者以少换少。如果不逃,自己只在一眨眼间就消弭了,而若逃,还有牵挂和生的希望。我甚至有一点希望他们逃。
已经无人知晓李教官的身份了,他本可以逃,但他留下了。
秦淮河畔是佳丽
南京城已经沦陷了,城内是冲天的烟雾。没有到达安全区的百姓唯有自寻办法,学生们所在的教堂正是一所好去处。一群女人也闯了进来,陈乔治百般阻挠终是抵不过这些人精似的人儿。
这幅美人群像实在拍的太美了,一眼便让我惊艳。而这美不是短暂的,但凡她们出现,画面便萦满了雅致风情。
若说这些穿着奢靡、精致,妆容优雅妩媚的女人与大家闺秀有什么区别,首先便是她们的衣服都这里有排扣子没扣,那边衣衫半落。这些佳丽正是秦淮河边的窑姐儿,其中以玉墨的美貌最为出众,众人中隐隐也以她为魁首。
金陵,六朝古都,风雅之地。若说有一半风雅气韵归属文人骚客,便有一半气韵归属金陵的佳丽。这一半其中又有大半归属了秦淮河边的女人。这些佳丽身处之处,便仿佛是秦淮河。
倪妮扮演的玉墨身着的旗袍与她的美貌可以说是互相成就。细细的眉,香艳的烈焰红唇,风情万种的大波浪短发,虽开了一排扣子,却仍带着禁欲之气的旗袍。举止之间便倾人心神,全身无一处不优雅性感。观众大约全跟约翰·米勒一般为她的美痴醉了。
这些窑姐儿们占了教堂的地窖。短短的一会儿后,地窖便又犹如秦淮河一般充满脂粉酒气的迷醉之影了。歌舞管弦,美人弄琵琶,小猫喵喵。
学生们一边为她们的美惊叹,一边也为这些佳丽的粗俗谈吐心生芥蒂。纵使外表优雅,窑姐儿们也仍然是在市井中挣扎混口饭吃罢了,如何能有太多诗书礼易的学习?这不是她们的错,也不是学生的错。
偏见与傲慢
玉墨会说英文,水平很高,只是口音怪怪的。她一会儿便与来教堂为英格曼神父做殡葬的外国人约翰·米勒搭上了,她想要借他外国友人的身份帮助自己和姐妹们逃离南京。
约翰·米勒与玉墨虽然调笑的很欢,但嘴却紧得很,一直没给个准话。他表现的像个浪荡子,对陈乔治、女孩们、玉墨、所有人的所有恳求都一概拒绝,说自己只为了钱而来。
他对女孩儿们的态度一直都非常友好。但他邀请玉墨来房间喝咖啡,却在桌上放了钱,直接张口问这够不够一夜。玉墨顿了一顿。她没答应,但她在离去前又说,约翰·米勒送自己和所有姐妹走,才会答应一场春宵。
约翰·米勒甚至对玉墨做出了不尊重的行为,恰巧李教官路过,行了此仗义,才得以轻巧脱身。
似乎不是所谓“良家妇女”便可以随便调笑,不用尊重了,若是谈一下尊重,反而是“婊子立贞节牌坊”。世俗如此轻蔑她们,但谁又是心甘情愿沦落风尘的?不过是身不由己,为世道所迫害,又为世俗所鄙夷。乱世之中,美貌的女人往往无法庇护自己,而玉墨更是别无它物,唯有自己的头脑,美貌和肉体。
无能为力
继窑姐儿们后,又有一个军人突然闯了进来,还背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当时日军不许包藏军人,这闯入又把陈乔治吓得半死。
这人便是李教官。浦生快死了,他想让浦生死前过的好点。他此前一直蹲在教堂对面的纸店里,暗暗为孩子们防卫。唯有光影,孤寂,硝烟和无法说话的浦生陪伴他。
李教官把浦生强行安置了地窖里。地窖先前的主人,那群美人儿们便开始酸言酸语,说他有武力却无法护住人民和城,唯有抢夺女人们的地盘。李教官什么也没说,默默地离开了,他离开时,正巧学生们在为逃难中死去的同学唱祷歌,声若天籁。
李教官躲在门口,放下了自己捡到的学生的鞋。他默默的听了一程,终是默默流下了眼泪。他当然无能为力了,乱世中谁能对世道有能为力?或许百姓有,但总不是百姓。
学生们对着这贸然闯入,却理直气壮的女子们心怀芥蒂,终是发作了。学生们堵着厕所不让女人们进,几人发生了口角,其他人全帮着这个女孩子拉偏架。带头堵门的女孩子起先厮打未赢,突然又朝窑姐儿们扑了上去。
正在这时,一颗子弹穿过旁边的玻璃,击穿了女孩子的脖子。
日军闯了进来。书娟她们逃到了地窖的门口,此时地窖的门正打开着,日军却在此时进了门。书娟和女孩们往别的地方逃了,保了窑姐儿们没被发现。
约翰·米勒最终也终是站出来保护女孩子了,但他的努力毫无用处,外国人和伪装的神父的身份镇不住这些日本兵,他的武力也微弱。他头破血流地晕倒在地,挣扎着恍然睁眼,却看见一个女孩子的尸体正落在自己身旁。
一力破十会。绝对的武力下,智力只能显得微弱了。所谓安全区和庇护之处不过是人道主义的微光的挣扎。
凡体肉身,个人的力量如何抵得过无数的枪炮子弹、刺刀火药?
最后是仍然躲在对面纸店的李教官救了她们,然后他也死了。他死时,场景居然很美,硝烟、被炸开的楼体瓦石砖土与纷飞的纸张仿佛一场甜美的烟火,为他送行。只是他死无全尸。
这部电影最真实的地方就在于没有对任何死亡做跌宕起伏的处理,就那么轻描淡写,命不是命般的展现出来了。死了就是死了,来不及多留恋。
豆蔻与浦生
浦生是个年纪很轻的男孩子。
闯进地窖的李教官无人来帮忙打理浦生,唯有豆蔻去帮忙打水。而李教官走了后,是豆蔻一直在照顾浦生。豆蔻说浦生像她弟弟。
豆蔻有着弯弯如柳叶般的眉毛,一张微微圆润的俏脸,年纪也不大,正合了那句诗“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就算是琵琶的弦在逃亡的路上断的只剩一根了,她仍能弹出悠扬的调子来。豆蔻是整片片子中色调最暖的一个角色,但凡她出现,一切便都是暖融融的。
豆蔻逗浦生,说想要嫁给他,一起种地,和他一起养他的娘。浦生却对“娶她”这话沉默了,他说,他没有地,也没有娘。豆蔻想给垂死的浦生弹她最拿手的曲子,《秦淮景》,于是她和一个想找耳坠的姑娘一同冒险闯回了花楼拿琴弦。
豆蔻尚在路上,浦生就已经离世了。豆蔻两人也被日军发现了。豆蔻她们起初本可以逃走,但在逃的路上琴弦掉了,豆蔻又跑了回去捡琴弦。豆蔻被残忍地凌虐死了,先是轮奸,豆蔻不平地挣扎,又被捅了许多刀。鲜血溅到了整间屋子里,屏风上。
其实是去拿耳坠的姐儿先被捉到的,她在即将死亡之前仍尽了最后的力气拉住了一人的裤腿,想要帮豆蔻争取一点逃跑的时间,只是无果。最后留给玉墨的,唯有一组被血染成红色的琴弦。换了琴弦的琵琶被玉墨珍藏了,在赴那场有去无回的宴之前赠给了书娟。
抉择
婊子有情,戏子有义。这抉择是她们下的。
一个高级军官拜访了这座教堂,声称自己为属下的无理感到抱歉,诚邀教堂的女学生们在圣诞夜赴他们的宴会,为她们攻陷南京而唱诗祝福。这话实在是很可笑。
约翰·米勒此时已经为了保护孩子们留在了教堂,还伪装成了一个神父。他愤怒却仍尽了语言的优雅去反对这场邀约,却被那位高级军官视若无睹。他没有办法,但他仍尝试继续瞒着孩子们真相,想个办法。
其实当然没有办法了。女学生们虽然懵懵懂懂的,却知道去了便是被凌辱。书娟带着其他的同学们,一同上了钟塔顶层,决心一起干干净净地走。众人赶到后,玉墨却开口了,她说她愿意替一位女孩子赴宴。其他姐儿们为了此时救下女孩们,也纷纷附和。
自此,十三钗便决心替学生们赴宴。这便是以命换命。玉墨其实早便找过约翰·米勒,她愿替一位女学生去赴宴,只是约翰·米勒拒绝了,他怎能用一条命去换另一条命。但事已至此,他便只好同意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仍想哄一下孩子们。
其实学生们都知晓此行的结果,却仍然保持了沉默。她们赠了自己最好的衣服给了十三钗,为自己的排挤道了歉。十三钗也将自己的压箱宝交付给了孩子们。
在这里,约翰·米勒这个角色的行为与小说里不同了。小说里的十三钗固然是自己做下的决定,神甫却早就有此打算,他自始至终便没将十三钗视作跟他们一样的“人”,他暂时没好开口。在听到十三钗的告知后,却松了一口气。
会说英语的玉墨早年其实也是教会学校的女学生,她被继父强奸后又被强逼着接客,才成了如今的花魁。诸如豆蔻等人,都是孤儿。她们起初如何不是世俗中的纯?只是命苦,身不由己。若以此为借口去强逼她们替学生,不就等于说因为反正你的命已经苦了,再苦一些也无妨?
无人开口,也无人可以强逼她们,只是她们没能忍见孩子们就此枯萎。
她们终归也算能自己做一次决定了,哪怕这决定是是否死亡和如何赴死。自古以来世人碎嘴,说什么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的,什么“商女不知亡国恨”,如今十三钗便以命去赴了一场有情有义。
逃离
其实十三钗中,有一人是浑水摸鱼,这人便是陈乔治。
除去死了的两位,花楼女子们现在只有十二人了,可日本人点出了十三个人头,陈乔治决心自己去当一次女学生。他本是男儿身,如何充作女娇娥,做的打算便是混够人数帮助学生们逃离就自杀。
十三钗临行前,赠了大家一支曲子《秦淮景》:“我有一段情呀,唱给诸公听。”,“秦淮缓缓流,盘古到如今。江南锦绣,金陵风雅情呀。”。《秦淮景》却不是南京话,而是动人心肠的吴侬软语。天生一副多情愁肠的苏州评弹一响起,仿佛秦淮河畔又是歌舞升平。
若是赴一场带来喜乐的太平宴本该盛装,但这不是,众钗唯有穿着灰扑扑的蓝色学生袍,去悬崖边赴一场唯有黑暗的宴。赴完,只能跌落悬崖,有去无回。
每个赴宴的人身上都藏着一块尖锐的碎玻璃,既用来伤人,也用来自裁。
除了十三钗,大家能成功逃离还该感谢阿国的父亲。阿国是教堂中女学生的其中一名。她为父亲当了汉奸非常愤怒,一直不愿与父亲多说话。约翰·米勒却在阿国父亲的偷偷帮助下,修好了卡车,拿到了通行证。只待调走日本兵后便可以趁机逃离南京。
由于一切都是秘密的,阿国的父亲并不知道阿国能否逃离南京,他还典当了全部身家给了看守教堂的日本军官,想要救出女儿。日本军官却出尔反尔,仍然要将教堂里的女学生送往宴会,只愿让他看女儿一眼。阿国的父亲此时别无他法,唯有紧紧盯着女学生的队伍,却发现他一个人也不认识。
他应该察觉了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一丝毫、一丁点奇异的表情也没有流露出来。队伍中没有他的女儿。日本军官随意的抬手便是一枪穿头,他死了。最后约翰·米勒的卡车也开走了。
不隐晦,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慢镜头、多的叙述。仅仅是接女子们的车开出的时候,他开始倒在了地上。虽是死了,我却觉得,他也算圆满了心愿了。在这风雨飘摇的时节里,他终是保住了女儿。
十三钗在上车时,有一位女子害怕了,开始大喊她不是女学生。只是此时木已成舟,如何可以反悔,若是被察觉了,所有人都逃不过。日本军官给了约翰·米勒一袋粮食和物品,他一个都没留,分给了十三钗。
这时还剩一个瓷质招财猫压在袋底,他放在了这个女子手里。早在下决断之时,除了有一钗是已经被看见了,必须得去的,此外还有人有些犹豫。只是,一是她也有情义,二是大家都去赴这场宴,她如何可以孤身自保?
众人的决定中无法不囫囵地裹挟谁。谁都有想求生的欲望,命也如此重要,她有权利保存自己的命,做一个“逃兵”。就算最后反悔了,但她终究下了那决定,便是有情有义。
只是此时再无回转之机了。这宴黑沉沉地扑来,是无边无际、无法逃离的黑暗。
片子到了十三钗上车后便结束了,对于十三钗的结局未做交代。而小说里则讲到,除了玉墨,其他十二钗皆逝世了。
哪怕在今天,我们也只能做出一个决定,看到一个结果,再迎来一个抉择。我们若是约翰·米勒或是十三钗,我们会如何做决定呢?或者说,我们真的能选择的东西是什么?
电影的一半是剧情,一半是影像。近年来所见电影作品大半二者都是脱节的。剧情简单,表达的多样性和人物塑造就更为重要。《金陵十三钗》也确实做到了所有镜头都为剧情而服务,有着丰富、精准的镜头语言。
诸如书娟用来窥视世界的彩色玻璃,被用来作了许多镜头的前景,不仅有着一种意象式的表达,还表现出了一种有趣的视角选取,也常常升华了场景。像豆蔻奔逃的那一场戏,不但演员吊了威亚,摄影师也吊了威亚。流畅的剧情体验后是一个超长的长镜头。对于这些处理,观众在观影时可能发现不了,但确实会有感觉。
糊弄人容易,不糊弄人难。《金陵十三钗》堪称一部真正的“作品”。
战争的车轮底下,每条生命的挣扎都会被噪音所掩埋住。那位来邀请学生们赴宴的日本军官说“战争中总有失控的时候”,战争本身不就是那个最大的失控吗?
既已开始,吞没成千上万的生命和家庭,也难以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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