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深秋的一个早晨,老父亲打来电话,说在梦中梦见他的表弟在哭,他想去看望一下。我二话没说,借来朋友的车子赶回老家,然后和父亲一起,去看望他的表弟——我的表叔。
路上,父亲对我说:你表叔在梦里一直哭,什么话也不说。我边开车边笑,那你没问他哭什么呀?父亲长叹一口气回答道:我一直问他怎么回事,他就是哭,不说话。
表叔是父亲远房舅舅唯一的儿子,只比父亲小两岁。父亲小时候是在他的舅舅家长大,所以他和表叔算是光屁股成长的伙伴。在我的印象中,表叔是个瘸子,一直单身,穿着虽然很朴素,却总是很整洁。据说他当过教师,有点文化,但似乎很少看到他的笑容。
经过一个乡镇时,我们买了四瓶酒和一些饮品。父亲又让我买来一些熟食,说表叔没有老婆,午饭还是能省事尽量省事。我顺这个话茬问父亲,表叔相貌堂堂,怎么一直单身呀?父亲摇了摇头,又叹口气说:他经历过很大的挫折,等会你也可以当面问问他。
表叔住在邻县,我在父亲的指引下,开车进了表叔所在的村庄。村庄中心的十字路口,马路旁围坐着一帮上了年纪的老人。靠墙的那一侧独坐着一老者,面白无须,头戴瓜壳帽,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眼镜,后背倚墙,墙边有一根拐杖。他双手捧一本厚厚的古书,也不抬头看众人,只是聚精会神地朗读,他的身体和头部会随着声调的抑扬顿挫而左右摇晃,有几分像古时的私塾先生。其他的老人们如半月状环坐,正听得津津有味。
父亲示意我停下,自言自语道,梦看来是相反的。他指着车窗外那个正在朗读的老人对我说:喏,靠墙的那个就是你表叔,他没事就会来念这些古书给大伙听。
我和父亲下车。父亲过去打招呼,表叔才从古书的情节中回过神来,然后和我们一起回家。表叔所在的村庄,除了村中心十字路口那个显著的位置,有一栋三层楼外,其余大多数都是两层楼房。然而表叔家的房子,还是那种很多年前的老屋,青砖灰瓦,白灰勾缝。
表叔家的院子不大。在西边墙根处,有一小片用短竹竿围成的花园,花园里的菊花正悄然绽放,院子里弥漫着淡雅的馨香。在那片小花园里,三三两两的蝴蝶轻盈地飞舞,扇动着美丽的翅膀。有一只丑而大的蜘蛛躲在蜘蛛网的尾侧,在一截竹竿的背后注视着。蜜蜂可不管这些,一边哼唱着小曲,一边忙碌着。
午餐确实很省事,卤猪头肉,带壳的水煮花生,切成几块的咸鸭蛋,五香豆腐干。我给父亲和表叔的酒盅倒满酒,父亲很高兴,眉飞色舞地一边笑一边讲述着他们儿时的趣事。表叔也带着笑,浅浅的,他一边和父亲回忆着他们的童年,期间还不忘夸奖我几句。
我再次给父亲和表叔斟满酒,然后我问道:表叔,听说你在感情上受过打击,今天给我讲讲,好吗?表叔的脸上有了尴尬,却不是愠怒。父亲端起酒盅和表叔的杯子碰了一下,两人各喝了一口酒。父亲说:讲讲也无妨,这里也没有外人嘛。
表叔端起酒杯,独自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他的手有些颤抖,眉头皱成“川”字,眼睛也眯成一条缝。随着他的讲述,时光穿行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那个疯狂的岁月。
在“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最高指示下,全国开展了大范围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
表叔那时很年轻,在大队的学校里做教师。那年春节刚过,也有五个来自上海城里的女知识青年下放到他们所在的村庄。其中一个叫英子的女孩,是个美人坯子,皮肤白,身材苗条,面相也好,她们当时就住学校里的一间宿舍。
表叔在学校教书,慢慢爱上了那个叫英子的女孩,那个女孩也很喜欢我的表叔。那个年代,爱只能悄悄地放在心里,但他们是真心相爱,表叔说。
大队书记却起了坏心。刚刚进入夏季,他就安排英子去大队的瓜田地里看瓜,几百亩地的瓜田,在中间有个瓜棚。那里远离村庄不说,晚上蚊子还多,让一个女孩子去,随便谁都会害怕,但是英子也只有执行。
大队书记却时常以“查岗”为名,会在深更半夜去“视察”。在一个蜜桃熟透了的六月的深夜,英子猛烈的敲门声,打破了表叔的睡梦。刚打开门,衣衫不整的英子就哭着扑进了表叔的怀里,原来大队书记在那天晚上,奸污了年轻单纯的英子。
表叔很吃惊,牙齿咬得咯咯响,他右手握成拳头,狠狠地砸在墙上,墙上有了血迹。但他似乎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能够拯救英子,表叔那时只能安慰,也唯有安慰。他对英子说:以后大队书记如果再去,你就大声喊叫,我就会喊更多的群众去抓大队书记,再送往公社的革委会处理。
可是一直到中秋,一直到瓜田地里扯了瓜秧,表叔也没能在深夜里听见过英子的喊叫。其实那个大队书记还是时常会去深夜“视察”,后来英子又搬回到学校和另外四个女孩住在一起。只是她的脸像被霜打过的地瓜秧,失去了原本灿烂的笑容,见到表叔就远远地躲开走。
表叔从英子的眼神里看得出,有无奈、绝望和对他的爱,表叔在心里恨自己的懦弱,也暗暗发誓,这辈子一定要娶英子。我又问表叔:那个英子为什么躲着你走呀?表叔说:英子生怕我闹事,不想给我带来更多的麻烦,于是只有疏远我。
那年冬天,农历腊月二十八的黄昏,英子拎一柄磨得锋利的砍刀去了大队部,她去找大队书记理论,原来她已经怀孕了四五个月。
大队书记矢口否认,说英子不知道和谁乱搞破鞋,竟敢出来胡乱诬陷。大队部的民兵营长夺去了英子的砍刀,大队书记的老婆闻声后赶来,一边大哭一边狠狠地用鞋底抽打英子的脸,旁边几个顺势讨好的村民紧紧地抱着英子,不让她还手,于是,英子只有挨打。
天黑时,飘起了雪花。当表叔和另外四个女知青听闻消息赶到时,英子正躺在大队部门外旗杆下的空地上,裤子两腿之间满是血,和旗杆上的旗帜一样的鲜红,她的脸上、头发上洒落着雪花。据说不知是谁在她的后背踢了一脚,英子流产了。
表叔见此情景,抓起一根扁担就冲进了大队部。他发疯一样地抡起扁担,把大队部里所有的东西都砸得个稀巴烂。然后又手持扁担冲进了大队书记的家,但是,表叔还是被民兵营长和几个民兵摁倒在地上,并打断了他的一条腿。
派出所的吉普车开来时,表叔的一家人这才闻讯赶来,任凭表叔的父母亲跪在大队书记面前用力地磕头求饶,大队书记只是高傲地摆了摆手,就扬长而去。
被打断腿的表叔,又被五花大绑押上吉普车,在飘飞的雪花中渐渐远去。表叔的父母亲依旧傻傻地跪在雪地里不停地磕头,额头上血迹斑斑。
表叔和父亲一边喝酒一边慢慢讲述的时候,他的语气缓慢而平静,我在旁边却被表叔坎坷的经历深深地震撼。然而表叔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看不出愤怒,似乎也没有悲伤。在他的眼角,却有两行晶莹的泪珠涔涔而下。表叔那一头白发分明是时光浸染的结果,清瘦的脸庞布满着岁月划过的道道痕迹。他的拐杖就放在身后,斜依在墙上,被磨得乌油油的发亮,正像表叔一样,苍老、疲惫而又无奈,只能默默承受着光阴的侵蚀。
英子却没有死,但是她也没能够迎来那一年的春节。在两天后除夕的深夜,她悄悄地在大队部外面的木旗杆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那一夜有大雪,第二天正是大年初一,早上有人发现旗杆上挂着什么,那时她的尸体上已经蒙上了厚厚的一层雪。
表叔因“奸污下乡女知青”“反党反政府”“破坏公共财物”,最终被判处八年有期徒刑。据说,因为表叔认罪态度好,服刑六年半被提前释放。他的腿,却是永远的瘸了,岁数大,加上表叔一直忘不了英子,也就没再娶老婆。
我站起身,走向表叔家的院子,鼻子酸酸的,胸口像被什么堵着一样的沉重。小花园里的那些菊花,有的桔黄,有的洁白,有的粉红,有的深绿,五颜六色,姹紫嫣红,花瓣大多都成钩状。突然一只颜色鲜艳的蝴蝶触上了蜘蛛网,急切地扇动着翅膀在苦苦挣扎。我饶有滋味地看着,那只大而丑的蜘蛛仍然躲在竹竿背后窥视。慢慢的,那只蝴蝶的翅膀扇动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终于放弃了挣扎。
表叔喊我进屋,让我也喝酒,我看得出他有几分微醉,他的眼神依然清澈,目光依然平和,在他的眼角,我看到有晶莹的泪光。一向不善饮酒的我,倒满一酒盅,站起身,双手举杯,一饮而尽。入口的辣,然后是喉咙和肠胃里的热。那一刻,我知道,醉与清醒,都不重要。表叔注定要用酒,来抚慰思绪与灵魂,以及岁月留下的伤痕。
我又给父亲、表叔和自己的酒盅都一一倒满,一句“先干为敬”,话音刚落,我已酒杯见底,点滴不留。表叔说一句“后生可畏”,然后也一口喝干,父亲虽面露难色,终于也喝了下去。
我问表叔,那时大队书记的老婆用鞋底抽打英子的脸,还有你的冤屈,难道就没有人站出来仗义执言吗?表叔只回答了四个字:“人淡如菊”。我安慰表叔说,世间凡事,皆有因果报应。原来那个大队书记,后来怎么样?表叔凄然一笑说:刚才你来的时候,你有没有看到村中心十字路口那栋三层楼房?那房子富丽堂皇吧?那就是大队书记的家,我被判刑后不久,他就被提拔进了公社革委会。现在他的儿子是县委副书记,也许是遗传的因素吧,这副书记竟然私底下也包了二奶。
我着实吃了一惊,看来因果报应的话也不一定完全应验。表叔一句话道破了天机:“修桥补路双瞎眼,打僧骂道儿女多。”
那次喝酒一直到黄昏,我们要离开的时候,秋风吹起,落叶簌簌,一瘸一拐的表叔送了好远好远。倒车镜里,夕阳的映照下,表叔清瘦单薄的身影渐渐模糊。
前几年,我和父亲通电话时,还时常问起表叔。父亲说:他每天还是照常去念古书给其他人听,他还是老样子,身体还可以,等你以后回来,我们再去看他。去年,和父亲通电话时,我突然问,表叔喜欢的那个英子,后来上吊死了,坟墓埋在哪里?父亲淡淡地回答说:几十年前的事了,谁还记得?也许你表叔知道吧。
前几天,给父亲打电话,他哽咽着声音对我说:你表叔去世了,到那边也许可以找到英子,然后成个家。晚上,我突然就梦见了表叔,他还是那样的清瘦,我问他找到英子了吗?表叔只是哭,不说话。当我从梦中惊醒时,脑海里突然就想起了表叔家那短竹竿围成的花园,花园里那只撞上蜘蛛网的蝴蝶多像英子,没人救她,只能放弃挣扎。
(后记:这篇《表叔》写于2012年,前年2015年,那个原大队书记的儿子,县委副书记因贪污受贿、巨额财产来历不明被抓,估计还是有因果报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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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作者:阿伟,男,江苏连云港人,建筑工程师,文学爱好者,自由撰稿人。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美国文心社会员、美国海外文轩作家协会终身会员,江苏连云港市作家协会会员,一直坚持纯文学创作,兼任《华东文学》散文编辑。
1998年离开中国,辗转于东南亚、中东、北美洲之间工作和生活。1999年起发表文字,在新加坡《联合晚报》、《新民日报》、《世纪风》、《新华文学》,马来西亚《清流》、《爝火》,澳大利亚《澳洲新报》、新西兰《先驱报》、《新华文苑》、澳门《澳门日报》、美国《侨报》、《汉新月刊》、《海外文轩》、荷兰《中荷商报》、印尼《讯报》以及中国国内《北方文学》、《鄱阳湖文学》、《文学月刊》、《北都文艺》、《散文世界》、《未央文学》、《青春港》、《六盘人家》、《华夏散文》、《今日五莲》、《新华副刊》、《参花》、《中国散文家》、《雨花》、《华东文学》、《陕西文学》、《大唐民间艺术》、《现代作家文学》、《连云港文学》等报刊杂志上有散文、诗歌发表,有散文被编入新加坡及国内一些文选,曾在新加坡及美国的征文比赛中获奖。著有散文集《一纸书香》,2014年由北京团结出版社出版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