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医疗直升机
当我从医院的阴影中走出来的时候,光芒和热量瞬间充斥了我的知觉。同样还有直升机旋翼的粗糙的噪声,和阳光一起降临,成为一种混起在我的身上的重量。它们成为我抬起眼睛、迈出脚步时的艰涩,而后又成为一种缓缓来临的幸福感——因为这让我明确地意识到了这个世界的正午的小小的严酷。这再也不是像走入一个普通的病房或是实验室那般无动于衷的世界了。我需要跟它较量一下。现在我能睁开眼了——这是第一个胜利,然后一切历史开始向我倾泻。轰鸣声是某个“此在”的一部分。在这世上的还未完全展露的地方,它是此在的某种专制性而令我沉迷。
我终于看见它了:闪烁在阳光中的医疗直升机,通体黄色,就在停车场的顶楼,我们之间只有十几米远。它让我有点不知所措。一种兴奋感在我身体里诞生、流动着并暂时沉入了某个秘密的地方。在那里我辨认并记住它了。我握住它并体会到一个发生已经来临并且坚定不已。
裹在深褐色围巾中的黝黑的女人在阳光里站定着。她望着直升机,手放在额头上。她健壮的身体正在支撑着这个的凝视并宣告:它就在那。这是一种意味——闪亮在光芒中的黄色直升机,正培育着一种类似信念的东西。这既是它注定会起飞的信念,也是它此刻不起飞的信念。
然而又有什么可以从这业已被固定下来的时空里夺回可能性的领地——世界在这里完成了且不会在再有另一个关于它的指望。直升机的信念在于它只守护此刻。阳光奢侈地拥护它。它令光芒沾染了那消失在它自旋之强健中的机翼的沉重。它令医院——远去的灰色的巨大之物被轰鸣托付给一朵暴露在它身侧的浸满征兆之金色的云。噪音掀动起我体内的知觉而给世界附加了关于此在的庄严,它陷入此在中而变得不可违抗。
就如同我们会忘记这个季节是如何还在生长的,并在料峭中一点点允诺着人们。就如同我只记得,有一天它突然地完成了:当我在一阵可疑的温煦中苏醒,令那片窗前不知所措地长满白花的草坪顷刻间驱入我的眼睛。一切坚定的事物都太耀眼了。阳光耀眼;远去医院耀眼;直升机耀眼。当我走过它们、穿越马路的时候,声浪在我背后持续着,平稳而强大。我感到脚步变得轻盈了(此在的庄严里我宽恕了我的生存)。它注定会起飞,但不是现在。我的脚边,不知是落花还是小纸片一类的细碎的浅色的颗粒向着反方向飞逝。我走着,在这并不朝向我的演变之中,仿佛感到背后有什么盛大地结束了,落幕了——以至于那被结束了的东西里诞生出我来。于是我可以奔跑,因为它承诺了我的活着的自由。
薄雾与蓝眼睛
此时地板被打开一个豁口——在它不可见的地方,一定有一个豁口,令那些不断扩张的空气塞入拥挤的车厢。这制造了一些响动。如果刻意聆听,这些暖风吹拂的声音竟然很剧烈。它勾起一种几乎为我们所敞开的预示:当它迫近一个新生儿的时候它将被别样地聆听了,它的某样本质散布在一个尚且没有边界的意识当中,于是一个世界将因为这顿时陷入的开阔而被披露出来。
有一刻天光显示出一种懈怠。它降下一片阴影蒙住婴儿的蓝色眼睛。他尚不能分辨:那些突然令整个知觉明亮起来,又在下一刻略微沉寂的东西是什么。在一个怀中他稍微觉察到他是如何被拖曳着前进,被整个地、轻轻地抬过各种不知名的深渊,而进入了那声音:一种围绕着他的平稳的振荡的中间。
但即便在此中世界也是不宣告的。它这预先存在的,如何残忍而又轻缓地渗入我们周围的空气,在它造成细微改变的末梢处令我们觉察其间仿佛有什么东西不可促迫地流逝了。那或许是一种关于言说之失败的遗憾情绪。我们的心智能够抵达之处的悄然的落败,投入这没有任何事物可以被责难的境地里——一双蓝眼睛只是那个世界在它秘密的生成中的匮乏的、小小的开端。
新世界渗入了,悄悄地,它独有一种张扬,我们却无能为力,而洞悉的蓝眼睛只是在一个怀里安坐着。可这一切并不遥远,不,这些光怪陆离——也许只需要一个动作,它全部的脆弱的本质就会暴露横陈,我们希望有人能替我们做到。因为我们同它之间似乎早有一种冷淡的默契令我们忽视它;而婴儿们却看不见它。
可是蓝眼睛们坐在一个怀里就像坐在了群星中间。世界在他们面前拼成一张帷幕。只是他们已经渐渐懂得了这些演出的不可违抗性。于是他们干脆不动了。从来没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意志要求他们抓取,向着那些存在但不可联络之物挤眉弄眼。他们只是恰好在“此在”之中。它平稳,不知其所起,没有过去和将来,也没有理由。
他们摇摇晃晃地被带来这里,转变在这些头脑中并非空间性的,或许也不是时间性的。这构成了一种双向的隐秘。最终我们只看见:那公交车幽暗的地板下面的风洞里传来被压缩的温暖气流的喧嚣——它在接触到那个婴儿的淡蓝色的瞳孔的瞬间便寂灭了,与此同时一种粗糙的、未经转变的东西从那个充斥着降生的意味中升起并成为了我们再也无法挽留的另一个世界的薄雾。
流水的抚慰
那是我们突然意识到,流水是如何抚慰了我们——在那间逐渐变得陈旧的、始终飘荡着从某时开始便无法抹除某种气息的我们独处的空间里,我们在一种水声中沉陷。
那是我们突然愿意出声地讲话,因为没有什么是不能被说出的——我们几乎是受到了它的可疑的鼓舞,并似乎感到一丝侵犯:从这已经开始败坏的金属中涌出了仿佛是我们心智中的某种无可救药的成分——就是它把我们独处的每一个瞬间都贡献给疯狂的生成和消耗。
也许是因为那种种威胁着我们进入庸俗而疲惫的行列中的预兆让我们渴望抓住任何一种灵感,迫切地想要归依于任何一种尚不明朗的诗意;也许是我们总是无法珍视我们自己的存在,即便我们只能在我们存在的仅有的范畴里获得力量,我们也总是为某个献身主义式的幻想而时刻准备着?在这些疯狂的预防措施中,我们没有让任何欲望(我们精神中的强制性)处于停滞状态——每一刻都完全地实现自己,逐步变得更加不予退让、更加痛苦糟糕、更加不可妥协。而这本身似乎构成了一种保障,即我们所获得的永远不会再被夺走。
在此意义上,流水还是创造了一定的空间来供我们使用——它的奥秘就在于它仅仅是一种徒劳。因为徒劳而心安理得。我们通过自己的心智来嘲笑自己,会有一种撒娇般的愉快。
梦中的冰箱
天气太热的时候会梦见冰箱,以及冰箱中的冰淇淋。真是件快乐的事啊。
在一处镜子的清冷而明亮的反射中我看见了那些可爱的食物们的无可指摘的堆积。我的心情变得明媚。我要去到那边,我的内部产生了欲望和味觉。
——我艰难地翻过它低矮的边沿。
然而白色的玻璃箱还是在有一刻缩小了,这重缩减为它附加了一层关于容纳性的诱惑。越是缩小就越充斥着容纳性。就如同我们会笃定一间大屋子里没有我们的猫猫,却没办法忍住不在一个黑暗的小箱子里找找看。
我立刻意识到这个缩小了的冰箱是为我准备的。当我把手伸进去的时候,我就尝试把头也伸进去;当我把头伸进去的时候,我就尝试把屁股也放进去。我感到体内变得很热,我一直在打哆嗦。
我想要钻到狭小地方的冲动有寻求安全感之外的另一种意味。我想要确认一种此在。就像人们往水族馆摆放假山一样,好让那些动物们凭借它在自己的周围世界里找到坐标的尺度。我凭借着冰箱来确定自己的位置。
我想起人生中也许是第一个有记忆的雨天,我在一件黄色雨衣的掩护下,听着世界上响起稠密的下落与撞击声。车声混合雨声和孩子们的尖叫声。我嗅到雨水混淆着汽油与塑胶雨衣的工业的香气。我的外套就是我的房屋,我透过窗户——那压得很低的淌雨的帽檐——向外望去,看见人们都背负着各种样子的房屋漂浮在海上。
在梦中我行动缓慢。哪怕是一个冰箱的边缘我都要很费力才能爬过去。我不知道为何我失去了行动力。在另一个梦中,我被封在了冰原上的一截车厢里面。从始至终我都躺着,只能微微挪动。然后冰晶从车窗一直蔓延进来,直到我的头顶,我的眼前——直到世界在我的注视下成为水晶的国度。
除此之外还有微丝的国度——我把饮料洒在了背包里,然后淡蓝色的菌丝占领了那个地方。它们呈现着复杂的几何分布,从那个空洞的、业已干涸的甜腥的口袋里生长出一片雾状的群落。我要收拾这个烂摊子——于是它们迅速瘪塌、凋谢在了洪水之中。还有那被遗忘的地下室里的云团:所有在此的物件的内部早已经松脱、腐烂——在这病态、疲惫、野蛮的土地上,绽放出一层美妙、缤纷、生气蓬勃的霉菌:它们在门被开启的瞬间向着空中飞起,在阳光里散发着闪烁的沙沙声,就像用多彩的碎纸一样洒过细细的树枝。这场仓促的花开是如何从颤抖的空气和绚丽的灵光中诞生,又在我的强硬的闯入和消毒剂中沦为骗局。
这冰凉的容纳性的诱惑掀动起一阵我身体的战栗——这个居所,这个怀揣了小小的死之意味,并激发着我体内的温热与摇撼的地方,我感到如果我没有试图将身子赤裸地放进去,我就失去了对生存的全部理解一样。如果我没有受到那些在原本抵触着我的生存的平白无故的悠然的东西的诱惑——我就失去了世界。
多么矛盾啊——我竟然感到我们只能在那些业已破败的、充满缺陷的地方放置我们的最虔诚的心。而当我们不能选择去厌恶它们的时候,我们不就只能去爱它们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