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木棉之秋
十六年前的农历八月,我在老家坐月子。在我女儿出生第十二天中午,喜庆的鞭炮刚放过 (我们这儿习俗是孩子出生第12天宴请亲朋) ,村上有一家也放起了鞭。
“曾有喜家闺女今天也十二天,这下小马该能过住了吧。唉,三十大几岁的人了,成个家不容易啊。”我婆婆说。
曾有喜,婆家庄上的一个人。虽然我们很少在老家过,午收时回家农忙,下田经过他家门口。他干瘦,矮小,长脸,一笑脸上许多褶。但看上去很和善。
小马,曾有喜的媳妇,云南人。
听说年青时的曾有喜有过两次失败的相亲经历。
第一次。他借了村里的一个人一条大半新的裤子去相亲。那人对他说,我这条裤子逢年节人情来往时才穿一下,平时都舍不得穿的,你要当心,千万别给招坏了啊。
跟着媒人到了女方家。女方家父母很热情,女孩子的姑姑姨姨也来了,八仙桌上摆了糖开水,人们起身连连让座。当时农村都是那种大长条板凳,曾有喜记着裤子主人的话,用手仔细地摸摸擦擦几遍,才小心翼翼地坐下。当时女方父亲的脸就寒了。亲事当然没成。
第二次。女方有残疾,小儿麻痹症,腿有点瘸,虽然家务事都能做,但田里活计做不来,亲事就耽搁下来了。年龄比曾有喜大两岁,起初他不高兴去,但他大(父亲)气得蹲在地上一袋接一袋地抽着旱烟,他娘带着哭腔劝他:“有喜呀,你看我们这家庭还能挑捡吗?哪天我跟你爹死了,连个给你做饭洗衣的人都没有呀!”
无奈,他换了身干净的打着补丁的衣服,耷拉着脑袋跟着媒人去了姑娘家。女方家里对他比较满意,留下他和媒人吃晌饭,还请了村里体面的人作陪。吃饭的时候,不小心一粒花生米从筷头滑落了,他就去桌子上夹,一次没夹起来,滚得更远了。他伸长胳膊去夹,嘴里说:“你跑到日本我都给你逮住。”当时,桌子上的人都住了声。女方父亲一顿饭都没再跟他说一句话。结果,亲事当然黄了。听说女方的父母对媒人很有意见,怪媒人给他们家闺女介绍个二百五。
父母愁坏了。老俩口体弱多病,就盼着能给他说上媳妇,走了也安了。但家里穷,脑子也不是太灵光,不容易啊。
我们这儿的农村,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娶媳妇艰难的人一般都是两种方法解决。一是让家里的姐妹给“换亲”,就是姐或妹嫁给女方的兄弟,女方嫁过来。可曾有喜父母也三十多岁上才有了他,他没有姐妹。另外一种就是买云南的姑娘做媳妇。那得需要准备很多钱的,一般家庭也不容易买得起,得集全家力量,攒好多年才够,而且还有风险——媳妇突然跑了,鸡飞蛋打。
曾有喜后来终于在三十多岁的时候花了六千块钱买了个云南媳妇,就是小马。
有一次暑假,我们在老家,半夜里被惊醒,庄上人喊狗叫的,听婆婆说是小马跑了。没多时,庄上安静下来了,听说是被村人们在不远处的河梗上追到的。这是小马第二次跑了。
有庄人撺掇曾有喜狠狠打小马一顿,说是打怕了就不敢跑了。可曾有喜一次也没有打过媳妇。他说,唉,不怪人家,日子太穷了。
小马,我见过一次。跟我差不多大年纪,黑黑的,瘦。我路过她家门口迎面碰上的,我就记住了她那两只茫然的大眼睛。听说,小马是被她村上本家的叔婶拐卖的,说是带她到城里打工。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很同情她。我曾跟老公说,我真想偷偷帮她逃走。他说,这你想都不要想,在庄上像她这样买来的云南媳妇,连上厕所都有家人看着的。你帮她不成,会把自己弄成这庄上的仇人。在这种事上,乡邻都很抱气,一家媳妇跑了,全村人都帮着追。
没想到,我们的女儿会在同年同月同一天出生。
后来有一年回老家过年,听婆婆说,曾有喜家盖了三间大瓦房。
听说,小马有了孩子后,就很安心过起了日子。曾有喜以前学过剃头的手艺,后来每到逢集,就把剃头担子挑到集市上摆摊,他还有一个绝活——掏耳朵。所以,每次收入还不错。
婚前,在集上挣点钱,就被几个二流子撺掇去饭馆吃喝,攥不住钱。婚后,他散集就回家,到家后就把所有的钱都交给小马保管。小马也田里家里的操持,日子很快有了起色。听婆婆说,他家里的鸡下蛋,小马一颗也不舍得吃,攒着卖钱,吃的盐都是半斤半斤称的。不几年,就推倒了老房子,盖起了高大的砖瓦房。
有一年,我们在家过春节的时候,突然村里来了警车——公安局的人来解救小马的。是小马生了孩子后写给家里的信,终于辗转寄到了家人手中,家人就向公安局报了案。那天,曾有喜搂着五岁的女儿马丽蹲在墙根抹眼泪。
小马最终没有走。随警车来的弟弟与她抱头痛哭,然后小马请求警察让她留下来。说曾有喜是个好人,她也舍不得孩子。
有一年夏收,我经过他们家的麦场,他们夫妇俩正在推粮食,小马笑着跟我打了招呼。七八岁的小姑娘马丽趴在场边的树阴下写作业。
今年回家,听婆婆说曾有喜死了。“唉,闺女明年就考大学了,他也没等到。”婆婆叹道。
我们村两年前拆迁到小镇上的小区里。小区的南面是一条连接两个乡镇的公路,平时车来车往。一天,曾有喜从田里回来,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独自过马路,一辆车疾驰而来,曾有喜冲了过去……女孩只是擦伤,曾有喜被撞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