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说起卓佳,用青梅竹马形容一点儿都不过分,我们曾经穿过同一款衣服,分享同样的玩具和零食,以至于陌生人会认为我们是龙凤胎。
长大后,才从邻里口中得知,卓佳三岁的时候,她的父亲被判了死刑,而卓母从此杳无音信。乡邻传言,带走卓母的那个人是我们镇中学的校长,在此之前,他断了两条腿。
那时候,伴随着房地产市场的崛起,我父亲的建材生意日益兴隆,作为卓父最要好的邻居、结拜兄弟和曾经的生意伙伴,义气当头的父亲自然而然地承担起了抚养卓佳的义务,这便是我们的童年如此雷同的由来。
也许是遗传了卓父作为生意人的聪明天赋,加上女孩子比男孩子早熟,比我小一年级的卓佳学习成绩优异,在大人眼中也是个懂事的乖孩子。
甚至当我还处于幼稚的叛逆期和父母闹别扭时,小小的她在那时便已经开始充当中间调和的角色。
卓佳因此深受学校老师和父母的喜爱,成为邻里眼中别样的孩子,也是我的榜样。其实我自认为自己够聪明够努力,可从学习上来讲,我的成绩却一直和卓佳差那么一点点。
比如每次期中、期末考试,卓佳是全校第一,我最多能拿到全校前五。
“佳佳,好好读书吧。将来你们两个都要出国,咱们全家移民。”大概是从高一开始,类似的话便经常由我爸或我妈说出,其出现的频繁程度将近于当时的“吃了吗?”等日常问候用语。
我知道,其实父母的言下之意便是:“卓佳,做我家的儿媳妇吧!”每到这时候,卓佳就会回以安静地微笑,然后她会看向我,似乎表示某种认同。
可是事实往往会出乎预料。
暑假的一天,父母为我举行了庆祝家宴,几乎所有的亲朋好友都来了。因为我收到了来自大洋彼岸一所大学的OFFER,在此之前,我也获得了国内一所东南重点高校的入学邀请。
卓佳跑去帮厨,她说那是她新学的绝活,她要为亲朋好友们,特别是我,献上最后一道菜。其实卓佳以前经常帮家里的阿姨下厨,很多电视上播放的新兴菜品,她往往看上一遍就会,随后做给大家吃。她永远那么完美。
家宴过后,我去厨房洗碗。卓佳踮着脚,从身后勒住我的脖颈,小声调侃:“未来小海龟,在为勤工俭学做准备啊?”我白了她一眼,低下头继续刷碗。我只拿到一半奖学金,做好了靠打工挣足生活费的打算。
她靠近我,将我挤到一边,捞起碗一起刷:“刷完碗,带你出去玩儿。”
我盯着洗碗池里的泡泡,手上忙不停:“你要带我去社区图书馆看书?”
她将水龙头开关拧到最大,靠近我低声说:“当然不是,保证你没去过。”
按照以往的惯例,我从逻辑上对卓佳的话保持绝对质疑,可我又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和以往不同的地方,总感觉她的表情是认真的。我有些迟疑地指了指客厅里高声说笑的大人。
卓佳毫不在意地笑:“我跟叔叔阿姨说了,他们答应了。”她总是能把事情处理得很好,让我没有后顾之忧。
卓佳说的是一家地处废旧厂区的酒吧,昏暗的灯光下,人声嘈杂,很多陌生人在喝酒、抽烟和跳舞。我有些紧张,而卓佳似乎对这里的一切颇为熟悉。
她领我绕过人群,轻车熟路地来到吧台,冲着我眨眨眼:“在这里等我,有好多漂亮妹子,随便聊。”随后,她给我点了杯红酒,就一头钻到人群里不见了。
大概十分钟以后,劲爆的音乐戛然而止,全场安静下来。舞台中央打了一束光。是卓佳,她换了一件黑色表演服,坐在光圈下,自弹自唱。
歌靓人美。我很惊讶,舞台上的这个女孩和我印象中每日按部就班上学下课的乖学生判若两人。说实话,我全然不知她会弹吉他,我甚至从未见过她戴过耳机听过歌。
我忽然发现自己的愚蠢和自以为是—我一直认为我和卓佳无话不谈,我们因此最为了解彼此。可是眼前的一切都让我产生了一种不太舒适的陌生感。她对我保留了很多。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应该是父亲遗传的天赋,我学什么都快。”卓佳坐在我旁边,轻描淡写地解释着。她端起我的杯子,喝了一大口,又朝着舞台一侧的角落微微颔首,抿嘴轻笑道:“喏,就是他教我的,这里的老板,秦哥。”
酒吧又陷入了之前的喧闹,沿着卓佳的目光,我看见一个留着马尾小辫的男人。他坐在角落里的沙发上,朝着我们一边笑,一边挑起了拇指。只是他的目光太过冷峻,笑容也很麻木,脸很瘦,像是被刀割过。
“爸妈明年就移民了,初步预定纽约。你毕业后想申请哪所大学?纽约州的,我提前帮你了解。”我急不可待地大声说。虽然这个话题很重要,跟此刻嘈杂的场景不相称。
周围的音乐声音太大,卓佳拉着我跑到酒吧的过道里。我被她拽着一路走,转身时,偶然看到了那个马尾辫老板。他正盯着我们两个人看,目光更冷。
“我知道,伯父伯母是为我好。”她看着我,笑了,随后凑到我耳边,“其实,伯父伯母真的很用心,也很好。从小到大,你有的,我都有,你没有的,我可能也有。他们不仅给了我最好的,还小心翼翼地不让我感觉出来,我和你是不一样的。”
“他们想让我出国,然后嫁人,最好嫁给你,可是我不想。”卓佳靠近我,轻轻捏住我的下巴,“不过,我要你相信,不是因为我不喜欢你。”
我没说话,我自认为我日后可以说服她,虽然这需要时间。要知道,从小到大,她都是一个乖巧聪慧的人,向来分得清利弊得失。对于出国留学这件关乎前途命运的事,我觉得她不会拒绝。
“走吧,我们去玩骰盅吧!”见我有些失望,卓佳似乎是为了打破这尴尬的气氛,随手把我拉到一群陌生人中间。
那些人喝着酒,抽着烟,互相猜着对方手中的筛子,开着一些荤素相间的玩笑。后来,那个马尾辫也加入进来,他皮笑肉不笑地和我握了手,自称姓秦,让我叫他秦哥。不过,我还是叫了他一声秦先生。
我第一次玩猜骰子游戏,反应慢,加上屡猜屡输,不一会儿便被罚了三杯啤酒。我跟卓佳说我的头很晕,可是她不想走,她说没尽兴,坚持要留下来玩。后来,她就挤过来代我玩,自然还是我负责喝酒。
时间在推移,我不停地将那些马尿一样的液体倾倒进嘴里,世界变得越发迷离,我感到所有人都对我笑,又好像对我哭。
劲爆的音乐和人们的叫喊声混合在一起,变成一种比酒精更令人迷乱的物质,不断地钻进我的脑子里。在我的视野中,似乎只有那个马尾辫的目光越发冷漠......
后来,我记得卓佳很吃力地扶着我绕过人群往外走,眼前的光线忽明忽暗,再后来,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的卓佳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温柔......我不知道,那晚我们是否一直在一起。
卓佳应该是在第二天偷偷离开的,除了一条:“我走了,转告伯父伯母,勿念”的信息之外,没有留下其他话。
我给她发微信,被拉黑,打电话,是空号。
我们报了警。后来,有人说她去了西藏,也有人说她去了云南。母亲坐在沙发上一直哭,父亲在屋子里急得团团转,动用了各种关系多方打探她的消息,却一直未果。
她自此数年杳无音信。
2
后来,我认识了未佘,那时候她大二,我大一。
现在想来,我真的是个愚蠢又自私的人,因为我会问未佘,到底喜欢我哪里?
未佘告诉我,从她第一次在图书馆见到我,就被我那副颓唐潦倒的模样给迷倒了。
我并没有告诉未佘,这是我的特质。我从小就善于将负能量的情绪用最正能量的方式表现出来,即便其颓废消极的本质没有任何变化。
我说的,是大一开学季。
那时候卓佳已经消失了近一个月,父母已经先行移民加拿大了,而我放弃了出国,选择了在离家很远的一所大学就读。
我没有去参加所谓劳其筋骨的大一军训,而是选择了另外一种所谓苦其心志的方式,强迫自己沉沦。
在参加完毕业入学仪式以后,我关闭了手机,不理会辅导老师和学生会人员的劝阻,专心致志地颓废过活。夜晚,我在图书馆通宵达旦地看书,白天则躲在学校旁的小旅馆酣睡。
我喜欢阅读那些理性而现实的经济学丛书,因为诸如机会成本、边际效益、驱逐效应和CPI等一系列学术术语和专业名词总给人一种活在当下的务实感。
我自认为他们会影响我的感性思维,进而淡化痛苦。我其实很满意这种方式,仅仅半个多月,我便将自己折磨得形销骨立。
其实我明白,我的努力于事无补,因为在睡眼朦胧之际,我的眼前还是会常常出现卓佳的身影。
我只能说,我相信她是爱我的,也是爱我爸妈的,只是这些不足以让她留下来。
卓佳,我甚至有些恨她。
思念愈多,痛苦愈甚,还是说回未佘吧。
未佘很认真地对我们两个的未来做过规划。比如,毕业以后,趁着这座城市的房价还没涨得我们无法接受的地步,由我们两家各出一部分钱付了学区房的首付,剩下的房款,两个人再一起按揭。
直到现在,我努力回忆,也记不起我和未佘是从何时在一起了。
脑海中记忆最深的,是每次因我的过于任性和自我而起的争吵结束以后,我会从身后紧紧环抱她,靠近她的脖颈吻她,跟她说道歉的时候,她都会转身对我说:“你看,我叫未佘,佘同赊,就是拖欠的意思。我是上辈子欠你的,所以这辈子要还。”
她这样自说自话式的大度和宽容,于她而言真的难得。我除了感动,总有种深深的愧疚。
未佘像很多女孩子一样,是父母掌中的宝宝,涉世未深,有些任性,却不失善良和单纯,让人可以一眼望到底,还有,和很多女人一样,她也习惯了用宿命这个说法安慰自己。
不过,我明白,未佘的世界很简单,她要的幸福也很简单,所以我决定,对她好。
我曾经想过,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一起吃饭,上自习,看电影,听歌,等到毕业以后,按照她说的,买房子,结婚,生孩子,终老。
直到有一天,她再次出现。
3
大二下半年的一天,她打过电话来的时候,我正在图书馆温书,未佘就坐在我身旁。临近期末考,图书馆人满为患,未佘每天早上七点起床占座位,帮我带早餐。
来电是陌生号码,我拒接了3次。第4次打来的时候,未佘颇为轻松地冲着我笑:“出去接吧。”
她的第一句话,疲惫中带着兴奋:“你猜我在哪里?”
我愣住了,翻到线性代数那一章的手僵在空中,打着颤。我不知该说什么。
大约过了十秒钟,我和她几乎同时开口:“你.......在那里?”
夏天,有风吹过。
卓佳站在学校门口,拎着一个巨大的旅行箱,上面贴满了卡通贴。她看着我和未佘笑,露出一口白齿。她黑了,瘦了。她的手臂上多了一朵海棠刺青,红蓝相间,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艳朗。
未佘大方得体地牵着我的手,向卓佳回以微笑。她天蓝色连衣裙的下摆摇曳着打到我的腿上,传来清凉的触感。其实她那天原本穿了短裤,可非要让我去跟她换衣服。没办法,我只能骑单车载她回宿舍。
其实未佘很少跟我提要求的。之前买这辆单车的时候,未佘坚持要我把后车座卸掉,再在前面加了一条横杠。我问她为什么?她开玩笑地说:“那样你每次骑单车就只能看着我的头了。我能挡着你,让你少看别的女生两眼。”
未佘坐在车前的横杠上,风扬起她的长发。从侧脸观察,她应该在微笑。她总是这样乐观。
“别把手放在车闸那里,小心夹到你。”我蹬着车轮子,躲过了她随风飘过来的发丝,小声在她耳边说,“其实这件也挺好的,干嘛一定要换裙子呢?”
“因为夏天到了啊,要穿裙子。”她转过头向我笑,发丝飘到了嘴边,挡住了半边眼睛,明亮的日光隔着树荫一晃一晃地打在脸上。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个学校读书?爸妈找到你了?”看着未佘坐在我身旁,一直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以我妹妹身份出现的人,我来不及解释那么多,只能向卓佳抛出这个问题。
“没。我哪敢回去见他们?”她狡黠地笑着,脸色突然晴转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眼圈儿有些红,“你在家乡可出名了,拒绝老美的名校OFFER,选择这所大学,暴殄天物民所哀啊。”
“我们学校是名校啊,就业率很高,就业渠道也很好。从近几年就业形势看,毕业的师兄师姐职业发展前途都很不错。”
未佘微笑着,用官方语言加上一个颇为微妙的音调,不失礼貌地间接否定了卓佳的看法,“我们学校每年都有交换生计划,可以选择去美国或者加拿大。”
未佘说的当然是真的。少数优秀的学生可以去国外交流学习,比如她。只不过,当系里的老师找到她时,她拒绝了。我问她为什么不去,她向我努努嘴:“还不是你。我比你大一届,万一我走了,你胡来怎么办?!”
“小女生,挺有意思的。”卓佳盯着她,颇为老练得笑,像个中年人看小孩子一样。
“姐姐,我今年22岁了,法定结婚年龄喔。”未佘似乎是要证明什么似的,挺了挺胸脯,随后她可能被卓佳看得有些尴尬,想要逃避似的起身离开,“我去一趟洗手间。”
这间饭店是未佘选的,位于学校大门斜对面,是附近最高档的餐厅。
“瞧把你紧张的,好像我会吃掉她一样。”卓佳笑道,看着我转身一直盯着未佘的背影。
“这几年,你到底去了哪里?”我问她。
“我啊,很多地方。”卓佳故作神秘地眨着眼睛,欲言又止。
“要继续读书吗?我联系爸爸。”父母对卓佳视如己出。卓佳的归来对于他们而言,会是一个天大的喜讯。
卓佳摇了摇头。她让我答应她,绝对不许将她回来的消息告诉我爸妈。
“除非你不想再见到我!”她虽然笑着说,可是口气并不像在开玩笑。
“为什么?”我越发不解。
“你以后自然会知道。”她望着远处的未佘苦笑道,示意我不要再问了。
半个月以后,卓佳告诉我,她在商业街的后街盘下了一家小店,开了一家刺青店。
“你忘了,我天资聪慧啊。”当我问起她从何处学得刺青这门手艺时,卓佳依旧讳莫如深。同样不闻不问的还有未佘,对于我这个突然出现在夏日午后的妹妹,未佘似乎并没有感觉到丝毫惊讶,她似乎对我之前的解释确信无疑。
我知道,她是因为愿意相信我说的是真的。
不过,我能感觉出她的不快。与卓佳分开以后,未佘破天荒地发起了小脾气,拒绝搭我的车,选择走路回学校。我推着单车在她身后跟着,未佘故意绕路走,一会儿去花园,一会儿去小吃店,一会儿又去游泳池旁。
我跟在身后叫她名字,她也不理我。这样的场景让我总感觉我是个犯了错的小孩,跟在气呼呼的妈妈身后求原谅。
我并不担心,我在她身后一直笑,因为她常会趁着转弯的时候看我,或者在我低头看手机的时候,假装看一旁的风景,实则看看我有没有继续跟着她。
她就是那么简单,以至于连假装生气都不会。现在想起来,让人心疼。
果然,走到学校操场旁边时,她就站在那里不动了。我赶紧停下单车,跑上前抱住她。她转身抱住我:“对不起。我是真的害怕失去你。”
我紧紧抱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
几分钟以前,我收到了一条卓佳的短信:“你放心吧,我会处理和她的关系。”
4
卓佳果然说到做到。几周以后,我便看到她和未佘手挽手,有说有笑地去逛步行街了。无论怎样,卓佳和未佘在某种意义上达成了和解。这多少让我感到宽慰。
两个月以后的一天下午,未佘说要去同学家。我得了闲,便去步行街找卓佳。
那个时间点,她通常都在店里忙,我事先并没有告诉她我要去。
她的店最近生意不错。由于手艺精良,价格公道,市区附近几家酒吧的年轻人都成了她的常客。
“刺青本就是商品,可以重复售卖,又不是刻在心上,本就是刺了擦,擦了又刺的。”卓佳这么跟我说。
出乎意料的是,当我上楼走到楼梯拐角的时候,并没有听到如同往常一样的喧闹声。相反,她工作室里很安静,隐隐约约传来了谈话声,除了卓佳,还有一个男人。
我慢慢放轻了脚步。
“找了你很久。没想到你在这里。你看看你,吉他也不弹了,歌也不唱了......不然,还是跟我回去吧。我跟他们讲了,过去的都过去了,只要你回去,既往不咎,你在这里挣不了多少钱。”是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
“我现在也挺好,我喜欢现在的状态。”卓佳说。
“我看,你是喜欢跟你喜欢的人在一起吧?”男人有点儿不悦。
“这是我的事,你管不着!”卓佳丝毫不让,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凝滞。
“你的事,我可以不管。可话说回来,你这么做?对得起我们吗?你就一点儿都不......”那男人像是强压了怒火,声调又恢复到之前的平稳。
“什么?那是我应得的。”卓佳似乎被碰触到了痛点,音调也飙升到了不可控制的高度,“你给我滚!现在就滚!”
屋里传出那个男人颇为不屑的笑声,他似乎并不打算离开。场面即将失控,我知道,这个时候我必须进去。
下一秒,卓佳和我面面相觑。她看到我,满脸的愤怒化为了震惊,原本指着门的一只手,又慢慢垂下来。
卓佳对面坐着一个留着马尾辫的男人。我见过他,家乡那个小城市的酒吧老板,教卓佳弹吉他的人,秦哥。
“说到你,你就到啊!”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冲着卓佳冷笑,“我果然没猜错,你回来还是来找他的!”
“不管如何。秦先生,我妹妹不欢迎你,请你离开。”
“离开?!你有什么资格叫我离开!?你以为你是谁啊?你以为这店真是她的啊?”他坐在那里摇晃着脑袋,对着卓佳骂道,“妈的!从刚才到现在,忍你很久了!你忘了当初是谁收留你了吗?当初你说自己没谈过恋爱,硬要把第一次给了他!可你他妈不让我碰一下......”
“你给我闭嘴!”卓佳的眼泪掉了出来。
“艹!”我扑了上去,跟他扭打在一起。他的力气出奇的大,在挨了我两拳之后将我反扑下去,他用拳头猛地敲打我的头,我被他压住无法动弹,只能护住脸部。
他的拳头力道很重,伴随着叫骂声一下下砸在我的手上。我听到卓佳在一旁哭喊着要他停手。可压在我手臂上的拳头力道越来越重了。
又过了几秒钟,我忽然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紧接着就传来马尾辫的哀嚎声。他停止了对我的击打,捂着头,从我身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的手从后脑勺上拿开,上面沾满了暗红色的血。
卓佳惊慌失措地站在一旁,地上落满了玻璃残渣,那是我在卓佳的刺青店开业时送她的玻璃插花瓶。
马尾辫骂了一句,说让我们等着,便夺门而出了。
5
我从地上爬起来,走到卓佳面前。她有些失神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地上的碎玻璃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咬咬牙,最终没有哭出来。她从小就不爱哭,无论是在父母面前还是在老师面前,都是大孩子。
我想抱抱她,却被她一把推开了:“你都听到了。”我没做声,摇摇头。
“你是不是很瞧不起我?”她噙着眼泪冲着我笑。
“卓佳,你听我说......”我伸出手,想去抚摸她的脸颊。
我很无奈,我甚至不知道该说儿点什么,我不知道怎样说,才能让她不难过,我很难过。
我和卓佳不一样。从小到大,我都不太擅长安慰和说服别人,即便是面对熟人。而卓佳,从小时候开始,她就是个高情商的孩子。
即便是因为成绩过于优异、相貌过于漂亮而成为男生们眼中的女神,进而招致其他女生的妒忌,以致面对无数身后的闲言碎语,甚至当面的诘骂时,她最多也只是付之一笑。
在我们的眼中,她不需要来自外界的安慰,她有一颗强大的内心。
“你滚吧!”她抬手推开我的手,将我连推带搡至门外,“砰”的一声把门死死地关上了。
无论我说什么,她都坚持闭门不开。后来,我没有办法,只得离开。
回到学校的时候,我收到未佘的短信,跟她一起去学校餐厅吃饭。
见我脸色不好,只顾闷着头吃饭,未佘也没多问,转身买了一杯橙汁端给我:“据说糖会让人心情好起来,不过不能多喝,会长肥的。”
我们之间习惯如此,有些事我不想说,她不会问。每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她总会适时的纵容我一次。
我咬住吸管,橙汁以一种逐渐上升的红色液态即将占领吸管时,卓佳发过来一条微信:“我要离开一段时间。”我握住手机,猛地站起身,往餐厅外面跑。
未佘在后面大声喊了一句什么,又像是跟着我跑了几步,可她最终还是停住了。周围的人都朝我投来好奇的目光,我顾不得那么多了。
一个小时以后,我坐上了西去的列车。
此前,我在火车站找到了卓佳。她穿着一条牛仔短裤,手里拎着一个大大的行李箱,背上背着个大吉他,就像她回来时一样。她冲着我笑:“姓秦的是个混社会的,我们这样的人惹不起,得出去躲一段时间。”
“我们可以报警。”我拉住她的行李。
“公安局不是你开的,他们不会24小时保护你的安全,姓秦的总有可趁之机。即便是不找人报复,这家店也开不成了。他会找人来捣乱。你好好回去上你的课吧,这事和你没有关系。”她推开我的手。
“你要去哪里?”
“去我想去的地方。我已经说了,这件事和你没关系......”她捏了捏手里的车票,试图用无名指和小手指一起遮住了车票上的车次,可还是被我看到了。我抬头看了看大屏幕上列车时刻表,还有十分钟就要检票了,终点站是青海玉树。
她转身走,我跟着。她坐在候车椅上,我就跟她并排坐在一起。
“你到底要怎么样?”她仰起头,有些焦急地看了看电子屏幕。
“要走,一起走,不然,就一起留下。”我说。
“你这样对得起她吗?”她忽然扭过头凝视我,“那么好的女孩子,硬是让我在她身体上刺了青,刺上了你的名字。”
我当然知道,她说的是未佘。我自然明白,从我跑出学校餐厅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伤透了未佘的心。可那终究是我的选择。
原谅我,未佘。即便等将来回学校以后,向你道歉一千次,说一万声对不起,我也愿意。即便以后被你骂一千次,打一万次,我也愿意。我爱你,可是卓佳是我的亲人,我不能第二次失去她了。等我回来。
到达青海玉树的第三天下午,卓佳带我去了当地的一家喇嘛庙。因为我出门时分文未带,未佘身上仅有的钱也快花光了。她说之前曾经去过一次那家喇嘛庙,里面的僧人都很友好。
卓佳的兴致出奇得好,坐在我对面的蒲团上一边吃饭,一边大声说着话。她跟我提起小时候的一件事。那时候我十岁,因为和父母闹别扭而离家出走。我甚至为那次出走制定了详细的计划,并怂恿卓佳跟我一起走。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
“你还记得你当时的样子吗?像只见了红布的小牛,好像跟脚下的路有仇似的,拽着我的手一刻不停得走。”她笑道。
“我当时就是漫无目的地暴走,后来不知怎么地就到了郊区,应该是类似于城乡结合部的地方。然后,我发现我们迷路了。”我说。
当初当我走出家门的时候,我才发现,对于一个十岁以前上学都要爸妈接送的孩子而言,想要靠自己去之前没有去过的遥远的地方,光是有勇气还远远不够,而我当初制定的出走计划无异于纸上谈兵。
“然后,你就哭了,蹲在路边哭,像个被人抢了饭碗的乞丐。”她的记忆力真得很好。
“我当时哭,不是因为我迷路,也不是因为天黑了。而是因为我跟父母赌气,只吃了一点点午饭,我是饿哭的。那时候我才发现自己身上一毛钱都没带。”我连忙纠正。
“后来,我就拉着你一路往前走。幸好,街边有个小饭馆,而我身上恰好带了15块钱。”她继续笑道。
“然后,你就让我在街边等。后来不知怎么的,你带回来两个饼。你一个,我一个。”我说。
时隔多年,我已经忘记了那天饼的味道。我只记得我吃得很快,狼吞虎咽。后来,我就累得在路边的木桩上睡着了。再后来,也不知怎么得,父母就找到了我们。
“你知道吗,其实,那天的饼,10块钱一张。老板娘不零卖,所以我的钱原本只够买到一张饼。”她颇为神秘地笑了。
“那你是如何买到两张的?”我十分诧异。
“其实当初并不是饭店老板娘报的警。她那里有公共电话,是我给你爸妈打了电话,然后我允诺老板娘,等爸妈来了,给她一百块作为报酬。”
卓佳说完,笑容收敛,进而变得严肃起来。她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说真的,当初看着你靠在我腿上睡觉时,我真的想过离开。”
卓佳还是消失了。在斋堂里吃完饭后,她说肚子有些不舒服,要去盥洗室,让我在斋堂等她。我最初以为她是水土不服,可等了20多分钟,都不见她的人影。
后来问了喇嘛才知道,她已经走了。喇嘛说,她临走前让他们帮忙转告我,让我在喇嘛庙等她,除此之外,她什么都没有留下。
我等了两天,等到了父亲在国内的朋友。卓佳给他打了电话,让他来带我回去。
我报了警,在青海找了一个月,也没有见到卓佳的踪影。
6
回去的路上我给未佘打电话,电话显示已关机。
刚下火车,我就去了步行街上的刺青店。灯亮着,有人在里面忙碌。我的心陡然开始剧烈地跳动,即便明知是奢望,可我还是希望那个人是她,我猛地跑过去推开门。
是秦哥。
“其实,那天说那些狠话只是吓吓你们的。”他放下手上的刻刀,点了一根烟,“我怎么可能对她动粗?”
秦哥说,我和秦哥第一次见面那晚,卓佳其实是来跟他告别的,因为他教了她很多东西,第二天她就走了。后来秦哥找人四处找卓佳,最后在青海的一家酒吧找到了她。
她在那里做驻唱歌手。秦哥后来才知道,卓佳身无分文地出去闯荡,一路走一路唱,吃不起盒饭,就买包子,住不起旅馆,就睡银行ATM机旁边。
秦哥见到卓佳的时候,她人瘦得不成样子了。他把她带回了云南,他在那边有一间酒吧和一家刺青店。可是秦哥没有想到,卓佳会为了我,再次从云南跑回来,还卷走了他准备开分店的20万启动资金。
秦哥说他不恨卓佳。他说,他爱她,即便他知道,卓佳不喜欢他,可他依然爱她。最后,他告诉我,他要在这间刺青店等卓佳回来。
我离开的时候,他冲我笑:“忘了跟你说了,你真该好好珍惜你的小女友。她给了我20万,说让我不再追究你和卓佳。她是想要你们幸福地私奔啊。”
我的心猛然抽动了一下。我听未佘说过,他父母给了她20万,将来跟我家一起出钱买房的。
我拼命往学校赶。
未佘的同学告诉我,她在半个月前去加拿大交流学习了,学期两年。我不知道,未佘会不会将她身上刻的我的名字洗掉。也许,她认为两年的时间足够让她忘记我。
她向来很认真的。
只是,未佘,对不起。
之后又过了两个礼拜,我接到了卓佳的死讯。
他们通知我,去辨认尸体,领取死者遗物。
警察告诉我,他们在死者身上发现了刺青,我的名字,又根据死者的身份证和手机通讯记录,联系到了我。
“对比事发地点各项痕迹和尸检报告来看,我们推测,死者很有可能是凌晨骑单车的过程中不慎落入路旁的悬崖的,应该是后脑遭到重创导致脑死亡......”警察说。
我的眼前模糊了,卓佳安详地躺在我面前,躺在白布下面,她看上去那样安详,就像熟睡的孩子......
卓佳的丧礼是父亲的朋友帮忙办的,和国人的葬礼一般无二,俗气又吵闹。父亲和母亲都没有回来。父亲说,母亲病了,需要在国外就医。
我坚持把卓佳的骨灰葬在了距离市区最近的公墓,方便我去看她。
第一个清明节,我来到卓佳墓前,看到有人在她的遗像下放了一束鲜花。我还是猜错了,我以为是秦哥放的。
那个人见到我来了,就从过道上走过来。他上了些年纪,不过,我依然一眼就认出了他,其实我以前在卓佳的抽屉里看到过他的照片。
卓佳的生父。
他似乎是喝醉了,涨红了脸向着我笑,只是这笑里有恨,他把一切都告诉了我。
卓父当初进监狱,有我父亲的一份功劳。在那个年代,卓父、卓母,还有我父亲,三个人合伙做建材生意,最初的资本积累其实是靠一些见不得光的交易完成的。
其中最大的一笔,是卖给学校的那批存在严重质量问题的建材,当时的中学校长也参与了交易。
“我万万没想到,你父亲从内部得知了我们被举报的消息,便在事发之前,设计让我撞见卓佳的母亲和那个校长私会,以此激怒我和他自相残杀。你父亲在紧要关头将一切责任推给了我们夫妻两个人。
然后,他做了老好人,送中学校长和卓佳的母亲外逃。可他没有想到,我没有被判死刑,只是死缓,后来又变成了无期。
我怎么能一辈子待在那个鬼地方呢?于是我在监狱里表现良好,立了功,被改判了二十年。其实和卓佳的母亲有染的不止是那个中学校长,还有你父亲。这些都是我出狱以后才知道的。”
我看着他,说不出话来。我终于明白,这么多年,父亲为何一直将卓父的事当作整个家庭的禁忌,不许任何人提起。
“你知道吗?我出狱以后,想灭了你父亲,可惜你父亲已经出国了。卓佳那时候刚刚从云南回来,我告诉了她一切。
我绝对不予许我的女儿跟仇人的儿子在一起!父债子还,我就想杀了你。”他的脸急剧地抽动,又叹了口气,“可是这孩子不答应,跟我吵架,她说,这一切跟你没关系,你什么都不知道,她说她爱你。”
卓父告诉我,其实我们两家的事情,卓佳在小时候就听说了,那就是她在高二离开的原因,因为她不知道怎样面对我。她想要自己谋生,一辈子都不见我和我的家人,可是她没有办法,她发现,时间越长,她就越想我。
她只是想单纯地去爱我。
可是,等她回来的时候,发现我已经有了未佘。
“我威胁卓佳,如果她不离开你,我就杀了你。她反过来也威胁我,说如果你死了,我也休想看着她活。”他继续恶狠狠地盯着我,“后来,她答应跟我一起离开。只是我没想到,她会跟你私奔,我更没想到,她会甩下你,自己会死。”
“她是个好孩子,当初我刚从号里出来,想做点儿生意,可是本钱。这孩子,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20万......”
他还在说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那天,我破天荒地喝了很多酒,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学校的。那是我平生第二次喝醉。上一次,还是卓佳第一次带我去酒吧那回。
清明节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卓父。我本能地拒绝去回忆他告诉我的那些,那让我感觉很沉重,甚至很罪恶。我从未想过,卓佳的爱里会背负那么多东西。
她爱得太累,太辛苦。
我陷入了深深的罪恶感之中,无法自拔。
我开始做一些在旁人看来匪夷所思的事。我去了刺青店,让秦哥在我前心处刺伤了未佘的名字,在后心处刺上了卓佳的名字,他竟然同意了。
我不知道,除了这样做,怎样才能让我心安。
我有罪,我想麻痹自己,我又选择了那种所谓苦其心志的方式,强迫自己沉沦下去。我关闭手机,专心致志地颓废过活。夜晚,我在图书馆通宵达旦地看书,白天则躲在学校旁的小旅馆酣睡。
在梦里,我依稀又看到了年少的她,坐在我单车前座上,无数次转身冲着我笑:“走啊,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