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读书完全是读句子,像小学生那样,有时一两个字词就能引发他兴奋,感觉天地都是新的,刚刚开辟出来。秋说虽然我走的慢,但不后退,而且勇往直前,她还说每天漫不经心地读诗,只要坚持,总会星罗棋布,成为我人生自己的坐标系。雷发觉主人公脑子里的复杂句都带着新鲜的定语、稀奇古怪的状语,比比皆是的从句更像一串小碎步,在客观与主观间反复穿越,用不同形式的转折,增加和扩大句子的视角。一堆近似啰嗦地描述各种照片,以及模糊不清的人物后,他说,我们用拍照来记住自己是谁,可是到头来弄得我们只记住那些照片了。
在放射科技师的卧室里,主人公看到很多散发着蓝光的X光照片,薇拉解释道:这些都是活人的照片,并不是死者的照片。有些只是受到磨损或者伤害,但都是有生命的,可以说它们是我们内在生命的照片。薇拉在把玩那几百颗玻璃珠子,想发现其中隐含的密码,每个珠子特有的名字,作者描述道:她试着把这个名字归给一个海绿色的珠子,这个珠子里面有一缕漂亮的火焰色的仿佛可以摸到的头发卷(而不远的前文中提到柯南道尔那个短篇中的微生物“狮鬃”)。我们中意的顾客都是被词语和画面诱惑过来的,生活在词语和画面中的人会像行李般带着这些东西的。
还有凌乱缤纷的卡片,雷从第21号已看到第171号了,每个字都津津有味地读着,尽管有些枯燥,有时会读上两遍,因为那些文字都浸泡在旅行家惊喜与恐惧的混合汗水中,是用他们贵族式的自傲制成的古怪的墨水写就的。在他看来,总带着挪威人特有的那股强烈的“感觉良好”的得意劲儿,其实毫无意义,只能说明精神上的冷淡。呵呵,关于众多“完整却带着偏见和被窜改过的引语”,作者是怎么引的,主人公是怎么引的,也许其自有意义,他非常感兴趣,“那些渴望某种主题,某个假设的现代读者觉得很累赘的东西,似乎对像在探矿般的读者而言,就是事实,甚至就是事物,就是纯粹本质的天热金块。”
又一次提到主题,回到“为什么”这个话题,在纯艺术评论家眼里,杰作没有主题,只有它的形式,形式的特殊性是杰作的基本要素。形式即是它的主题,文学甚至并不展现什么,它只是成为。这使得文学接近于最古老的神话,文学即是转变。抄录这些字的时候,雷感觉手指间有一丝兴奋的战栗掠过,形式属于现在,就像身体看不到未来,它完全属于现在,感觉不到即将发生的事,那个相对于感官被刺激的意义,或称之为主题。鹿在青苔地里啃着草,蝴蝶在大丽花和蓟草上盘恒飞翔,互相缠绕的山楂盛开着鲜花,空气里充满形形色色的花粉。
手机屏幕上的秋,不再是黑白或滤镜下的某种纯色,今天穿了件杂色的大棒针织出的毛衣,倒像初秋草地上斑斓的模样,有花有叶有褐土也有芳香和清凉,在云浓凝寒冬的晚霞里,有时会闪现紫罗兰的背影,有时他会忘记说话,呆呆地盯着你把眼前的长发捋到耳后,从左边到右边,那是一道门帘吗,掀开合上,再掀开再合上,让夕阳从侧面爬上你消瘦的脸庞,笑容一圈一圈地晕开,再晕开,他真想闭上眼睛,把鼻子伸进屏幕里面,此时此刻,是这个冬天,最幸福的一件事情,是这段生命,最温暖的一段乐曲。是的,还有你滔滔不绝讲述的慧中的内心世界。
我现在很好奇,是否所有的写作都有一种像河流般流向作者肉体和自身经验的趋势呢?要不然,那个逃出后结构主义牢笼的研究生,怎么会同时想起这些,芙拉在我肉体平原上漫游,让每根毛发都向她竖起来,在我的神经纤索深处却吟唱着薇拉。雷琢磨着,到底肉体的事物有限,还是孤独的幻想无限,因为无限的东西只蕴藏在孤独的人的内心深处,那便是世界的悟性吗?他从熙熙攘攘的人群处离开,几乎在任何时刻,总是本能地寻找孤独,“深夜孤灯怀往事,一腔心事付阿谁。茶亦醉人何必酒,书能香我无须花。”明天将从217页看到255页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