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归去来兮我夙愿,余年还做垅亩民。”
——《卧龙吟》
今天读《三国演义》,读到了徐元直走马荐诸葛一段,感叹万千。前者鲜述有关三国人物品评的文章,今日不谈兴致,只因感而发,作《叹诸葛》一文,以抒胸臆。
在正史上,是不存在所谓“走马荐诸葛”的,因为徐庶走之前,和诸葛亮一同辅佐刘备数月。“时先主屯新野。徐庶见先主,先主器之,谓先主曰:‘诸葛孔明者,卧龙也,将军岂愿见之乎?’先主曰:‘君与俱来。’庶曰:‘此人可就见,不可屈致也。将军宜枉驾顾之。’”(《三国志·诸葛亮传》)后来曹操攻打荆州,刘备准备弃樊城逃走,当时“亮与徐庶并从,为曹公所追破,获庶母”,可证庶母并不在许都,也就没有程昱伪书诈徐庶,当然也就没有所谓走马之荐的故事了。
在《三国演义》的剧情中,这一段故事被写得十分精彩,写出了刘备对人才的爱惜(更多是痛惜),也写出了徐庶的真诚,后来去了曹营果真没有献一计一谋,似很守信用。徐庶走后,司马徽去拜访,他得知徐庶荐了诸葛,居然出门仰天大笑道:“卧龙虽得其主,不得其时,惜哉!”初读此句教人讶异,当初刘玄德马越檀溪到了司马庄上,司马说,卧龙、凤雏得一可安天下,又说天下英才尽在此地;随后刘备就遇到了徐庶。徐庶荐诸葛,他又可惜其“虽得其主,不得其时”,是何道理?如果说“虽得其主”是夸了刘备,那说诸葛“不得其时”岂不是又骂了刘备?在孟子看来,要得天下或者其他,天时地利人和也不可不占尽,既然得遇明主,又不得天时,这不是矛盾吗?那还要诸葛出山做什么?早这样想的话,又为何要对刘备说卧龙、凤雏得一安天下的大话?
换个思路吧,以免进入死胡同。司马徽是了解孔明的,他不会去投其他人,比如曹操孙权,若想食禄封侯太容易,他早去也;之所以在隆中,犹女为悦己者容,待司马徽、徐庶等人引出一个刘玄德来,使其三顾而定天下大计,方才出山。天时地利人和,本是不可知,人才果真遇贤主,怎可纠于推算命数而误了大事?我曾经酷爱读老庄,知运命数时之难料,命可改(袁了凡的故事最经典),而运实不可知,天时在阴阳八卦中绝非恒定,数则更难测,开国皇帝登基之前臣子的“劝进表演”说“前朝天数将终,天命在此”,这都是中国古代可笑却不可缺的政治把戏。哪里有定数,孔明如何不知此道理,贤主既在此,且已行了三顾,再不出山,真是扭捏恶心,那便不是孔明了。
孔明要出山,给刘备定了三分天下的大战略计划,像沙盘作业一般,看起来好吃,要咽下去却难。司马徽所说“不得其时”,从这一角度看,确实精辟(与其夸司马徽,倒不如夸罗贯中,这句台词是罗氏给水镜先生想出来的)。当代许多三国史学者说刘备用人失误,不该让关羽守荆州,结果荆州一丢,隆中对就实现不了了;这是不对的,他们说的这样那样点子在当时都是不现实的,这些教授就算真是刘备,也不会头昏到这种程度。就说赵云,让赵云守荆州,绝不可能。赵云的官阶一直很低,大家都不服,觉得刘备不识将才;历史上的赵云确实有诸多优点,可都不是做大将的材料,或者说,他没有做集团军司令的条件,战术能力强于战略能力,每次战役顶多做个师长或者纵队司令就足够了。不是说关羽有战略能力,而是在诸多条件比较下,关羽是守荆州的唯一人选,要怪这只能怪刘备手下人才太少。关羽丢了荆州,刘备在夷陵大败,一个烂摊子丢给了孔明,现在再看司马徽的话,是不是有些道理?
《三国演义》里,诸葛亮对刘备说起四川的好处,加了这么一句:“高祖因之以成帝业”;若说他不得其时,不如说他战略思维并不高明。刘邦得天下,是在得关中之后,把关中作为根据地,把四川作为后勤补给基地。后来他烧栈道退到盆地里去,也是示弱装傻,项羽并没有能拿下关中;老实说,如果项羽有点水平,多努力一下,南控荆楚,北据中原,坐稳关中,让他刘邦蜗居四川,三辈子恐怕也打不出去,只好坐以待毙。诸葛亮鼓动刘备拿下四川,用高祖刘邦做例子,实在是不高明,没有可比性。他想用两个拳头打人,固然很好,可是荆益交通不便,重心在东则西不顾,在西则东难稳,如何同时挥动两个拳头?况且手下再无可用大将,以关羽守荆州,把好不容易诓骗巧取来的荆州拱手送给孙权。如果说“不得其时”,孔明应该向往高祖那时候的形势与机遇吧,他献身蜀汉真是够让司马徽可惜的。
严肃客观的分析,不能取代情感上的共鸣,这是小说比历史更有吸引力的重要原因。我们专业人士读历史,还不免要考究这段文字是不是伪造的,那些读小说的朋友们开开心心:反正都是假的,好看、合胃口就行了。诸葛亮让中国人无限敬仰,是中华民族历史长河中的伟大人物,不用交给小说渲染,这是无需怀疑的共论。我本人先不说崇敬,非常喜欢《三国演义》电视剧的一首插曲,叫《卧龙吟》,歌词绝妙,听之动容,或流泪或叹息或怀想,犹如苏东坡写周郎赤壁一般。诸葛亮最有名的作品是《出师表》,后人评价太高,当年上课的时候老师引述南宋谢枋得之言:“读《出师表》不哭者不忠,读《陈情表》不哭者不孝,读《祭十二郎文》不哭者不慈。”所言似过于夸张,然细读《出师表》,兼之熟知三国历史,不得不令人心酸。《后出师表》诸葛悲叹:“凡事如是,难可逆见。臣鞠躬尽力,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司马懿听说诸葛亮事无巨细皆亲自过问,便知其命不长,非之者会说诸葛亮权力欲、控制欲太强,但这不正是让人心酸、让诸葛亮心痛的所在吗?
别人问他既然如此功高权重,为何不当个王?诸葛亮说,要是某日统一了天下,我很高兴做个王公,与诸位一同饮酒读书打猎,只是现在还要打仗,哪能想那么多啊。看了这段,我就想哭了,真是不容易,常人难有此胸襟;当然,常人更难理解司马徽“不得其时”之言,我与孔明戚戚焉,孔明在天灵有知,亦同我心照一处。这里并非标榜自己忠心如何,是太深入去读历史,史如镜鉴,如何不能从中照到自己,孔明之心,我之热血,如何不会交融?所以我叹诸葛,也敬诸葛;因敬而叹,因敬彼而叹己,犹东坡挥毫“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后,更要“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当年读苏学士《后赤壁赋》,梦尽一片白茫茫,只留一翁一念一叹,浪花淘不尽几多英雄,呜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