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
滇洲,惊魂山,沧沱海接壤之处。
这里是陆之极西,太阳永不坠落之所。
千里绝地,草兽不存。
虽接连着一望无际的沧沱海,但这里,已有千年未曾有滴雨落下。
惊魂山就仿若从九天掷下的利剑,笔挺陡峭,高耸入云。插在这幽深的沧沱海边,山体凌冽、光滑如镜、寸草不生。
于山顶望去,便只剩海水,和永远都不会落下的腥黄色夕阳。
守望者坐在惊魂山的山顶,穿着土黄色的麻衣,一动不动。夕阳吹倒了他的影子,和惊魂山糅为一体,不分彼此。
这里没有沧鸟的呼号、也没有值得一战的对手,更没有仙魔大驾光临。
出发时锃亮的宝剑,早已连剑鞘都不知被丢去了哪里,剑身也被他随手插在山顶上为数不多的缝隙中,像个小人儿般站着,陪着。
有海风来,于是剑随风摇摆,发出了嗡嗡的轻鸣,这人,便活了过来。
他甩掉了身上的沙,站起身子。
在这看不出黑夜交替的鬼地方,除了师尊赠予他的君子漏外,就唯有这锲而不舍的风能告知他今时几何。
他早已忘记了夕阳沉落后的夜,是哪般美景。
但此刻,他知晓了夜的驾临。
这沧沱海的风,只会在夜临了才会刮起。然后携裹着咸沙,年复一年地拍打着惊魂山,在山体上摩挲、鼓敲,发出厉鬼般的啸叫,直到天明之际,于山顶留下一层薄沙,然后退去。
若有凡俗之人恰巧路过此处,必定三魂尽失,然后如同傀儡一般,淌着涎水,挂着得偿所愿的笑容,跳进海里,再也瞧不见。
守望者漠然地看着一切,习以为常,不为所动。
兴许是倦了,一整夜的呼号和咸沙扑面并非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于是他躬身坐下,掏出了怀中的君子漏,目不转睛。
那小东西形若鹅卵,却晶莹剔透,内怀两个蛋黄般大小的空洞并蒂相依,一颗颗闪烁着光芒的微小鱼籽在其中自行韵转,如星河般灿烂,于他眼中闪烁。
一籽一日夜,一壶流转便一年。
而每流转一年,便会于透明的壶身上显出一条浅浅的红线,满十则橙,满百则黄。
如今已是四黄二橙八红,足四百二十八年有余...
这年末的最后一颗籽,便卡在了小孔,垂垂欲滴。
过了今夜,便是他六百岁生辰,是他凡胎肉体的寂灭之日。
修仙未晋之人,终究只是站得高一点的凡人,轮回难断,寿数有尽。
四百二十八年前,他入了问道境,终于望得见师尊的脚步了,那年他一百七十一岁。
于是他出了关,兴匆匆地来到师尊跟前,想讨她的欢喜,想看她在发现自己的境界后露出的欣慰笑容,想听她夸自己终于可以帮她分担压力了。
他边跑边笑,全然忘了自己已经是可以御剑飞行的高人。
只是师尊似乎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兴,她摸了摸他的头,却被他瞧见了藏在鬓角里的几缕白发,和那笑起时夹起鱼尾的眼角。
以前的师尊是那么美,美得就像,他是哥哥,她是妹妹...
“师尊,你,怎么啦?”他小心翼翼。
师尊对他说:“如今仙路已断,人间大乱,沧沱海群魔乱舞,为师要你去那极西之地寻一线生机。”
他问师尊:“何为生机?”
师尊言:“若那极西之处,出现了真正的光明,便会有神物自惊魂山而生,助五极归位,那时方能仙路重启,镇压妖魔,我辈修士,方有通天坦途。”
他又问师尊:“那极西终日不见日落,已是处处光明,为何还要寻得光明?”
师尊摇头:“为师亦不知何为真正的光明、何为神物自生,那也是祖师爷传下来的口训,但为师老了,怕是这些年便要云游,只能拜托你,去帮我寻找答案了...”
师尊让他去,他便去,他一辈子都听师尊的。
当他还在襁褓的时候,便被丢弃在江里,所幸有莲蓬叶子托着,一时未曾落水,于是被路过的师尊救下,让他免入鱼腹。
师尊对他视若己出,倾囊相授,是他最敬、最爱的人,胜过他未曾谋面的父母。
于是他接下了师尊给他的君子漏和宝剑,一路斩妖除魔来到了这里。
只是如今,几百年过去了,他也快死了,可那真正的光明,却不知还要守望多久。
“师尊,您身体还好吗?徒儿不孝,怕是等不到光明出现之后,再侍奉您的那天了...”
他喃喃自语,懒于修葺的胡渣散落过肩,沾染了一片水迹。
惊魂山方圆千里禁一切仙法律令,便是飞鸟经过,也会因莫大的恐惧而忘记飞行,直直地坠了下去,淹死在沧沱海里。
好在他已是问道修士,能与天地交泰,炁力自生,无需进食,便依着宝剑的锋利,艰难地敲凿出了一个个刚够放进一支手掌攀爬的小洞,直通山顶。
然而只消两炷香的时间,刚挖好的洞便会重新变得光滑如镜,宛如被溅起水花的池子渐渐平复,再也没了痕迹。
于是他只能一刻不停地挖,在这个永远也看不到太阳会落下去的地方,迎着狂沙和令普通人心魂尽散的啸叫,足足用了半年的时间,手脚并用,奋力上爬,爬上了山顶,足足晕厥了九天九夜之后方才醒来。
他想念师尊,想离开惊魂山的范围,去传一条千里传音,问问她老人家最近好吗?
可他又怕自己一旦下了山去,便刚好错过了神物诞生的那刻,那便真的是万死难辞其咎,生生世世都会活在愧疚里。
不过真要错过了,也就没了生生世世了罢?
没有了师尊的世界,我厉害给谁看?开心的事说给谁听?活着有什么意思?
修道者不惧寂苦,他只是遗憾不能侍奉于师尊左右,担心自己赶不及回到宫门,当面为师尊诵唱云游、或羽化的歌,为她搭灵塔和衣冠冢。
马上就要死了,可不能到最后一刻功亏一篑啊!
于是他居然开始盼望那一刻的来临了。
他便使劲摇晃着君子漏,想让它快些流动,好宣告今日已尽,明日的死亡早早来临。
然后他就可以去到冥国,去问问黑无常、白无常,有没有见过师尊,师尊那种显圣修士,想必在冥国也能手眼通天吧?——那样我就能在冥国孝敬师尊了!我一定不喝孟婆汤,一定!
可君子漏既然被冠以“君子”之名,又如何能欺之以方?
它是身为显圣修士的师尊,用仙路未断之前,上界祖师传承下来的仙灵“君子鱼”鱼籽炼制而成,其内自成一界,任你敲它、晃它、自火中煅烧、自楼阁坠下,依然亘古流转,不错毫厘。
于是他只好认命地又躺了下来。
都快死的人了,不需要那么讲究了罢?
不行不行,到了冥国,顶着一脸大胡子,师尊她老人家认不出我了怎么办?
我得,我得把胡子刮了!
于是他又爬了起来,抓起摇晃着的宝剑,噗呲噗呲,像屠夫们给死猪褪毛一样,挂掉了满嘴了胡子,露出了一张看起来仿佛二十多岁的清秀脸庞。
他抓着胡子缅怀了一会儿,然后目送着它们洒落到了山底,漂浮在鼓荡着的海水里;
他再次躺下,看着昏黄的天,摩挲着宝剑。
这把剑总是光洁如新,于是他看着透亮剑刃里许久未见的少年面孔,唏嘘自嘲。
你修了鹤发童颜,却修不成长生不老;你空活了五百多年,却依然没完成师尊的托付。
终究只是个小妖怪罢了...还是个连仙侣都没有,连心动都不曾的小老妖怪...
他再次拿出君子漏,盯着发呆,狂风依旧。
他就这样一手持漏,一手持剑,似乎神游天外,不知过了多久...
倏地,风停了,君子漏里最后一颗鱼籽也挤出了小孔。
四黄二橙九红,第四百二十九年第一天来临了。
我就要死啦。
他心想道。
心情平静。
只是有点遗憾。想必师尊比我更遗憾吧...
君子漏里星河依旧,他将它举过头顶,腥黄色的夕阳透过星河,透亮开来,照耀得里面白炽胜火。
这时他突然想起,临走时师尊曾对他说,君子漏里的籽,都是活的,他们是仙界的灵,只是遵了契约来到这里,它们是和我们不一样的生命,要好好待它们。
怎么才叫好好待它们呢?
被困在这小小的蛋壳里,看起来怡然自乐,却只能循环往复。
想必你们也很寂寞吧...
反正自己要死了,什么也改变不了了,就让我任性一回罢。
于是他掏出光洁如新的宝剑,咬破舌头,一口血喷到了剑尾的宝石上,红缨如血的宝石顿时更红了。
然后他挥动着剑,在空中篆写着一个个看不见的文字。
既然律令无法使用,那就使用最原始的办法,来激发这柄宝剑的神光。
然后宝石敛去了红焰如火,瞬时间变得灰蒙蒙了。
两条红线顺着剑柄上的纹路渐渐往下,渡到了剑身的血槽里。
光洁如新的剑刃变得漆黑如墨,一个血红的古体字出现在剑身之上:
此剑为“冥”。
这是一柄能封印神物的神兵,当然也能破除封印。
破厄封冥!
如今,神物未现,这把神兵也被明珠蒙尘。
就让我在生命遗留之际,弥补一些遗憾罢!
咔嚓!
君子漏应声而碎,君子漏内的鱼籽们如星河喷薄,在空中盘桓,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似乎放出来的不是鱼籽,而是一片银河。
这片似乎被诅咒的大地,终于不在是红中带黄,漫天的星河震颤,或高升于九天,或投身入沧沱海,更多的则冲向夕阳,或铺洒在惊魂山顶,闪闪发光,就仿若热情的主人洒满了珍珠在迎接贵客登门。
于是,夜便临了。
夕阳下沉,墨色染尽了天空。
漫天的星能有多亮,那夜,就有多黑。
他抬头看天的眼神不再空洞了,他的眸子,仿佛看到了九天之上。
他知道真正的光明快来了,因为黑夜来了。
真好呢,神物就快出世了,不知道我能坚持到那个时候吗?
星河缓缓退场,它们从黑夜里撤走,缓缓向守望者飘来,向他的眼内涌了进去。
明明捏起来是脆脆的砾子,为何却像暖流一样钻了过来呢?
没有刺痛,就像在拥抱回家的孩子。
他顿时回忆起了什么:
“你名为‘霁’,自雨中降世,终将带来光明!”
“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
“证道轮回,方能勘破轮回!”
“极也...”
师尊说的没错,当真正的光明来临,自有神物由惊魂山而生。
只是师尊却不知,这神物出世,还缺了一味引子:
“有天生仙灵者,以星河为目,幽冥为体,自成天地,化生寰宇......”他口中念起了从未传诸于世的颂歌,用“冥”割破了双腕,看着血缓慢流向山顶的缝隙。
星河在经脉里流动,属于人的血越来越少了,当最后一滴血流尽之后,这具身体,将化为种子,扎根在惊魂山顶,于八十一个日夜交替后成为通天彻地的仙藤扶摇直上,重新打通人仙之途;而他的灵魂......
附 注:本篇为新构小说第一大卷的四序章之一:序章(一)守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