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毕公路

图片发自简书App

        他还是个娃儿的时候,我便看见过他了。小孩子眼里有光,黑色眼珠占去一大半,眼眶还是亮着,里面装着一湾水,激起的浪花,就如同天生的纯真,泼撒一些出去,欣喜地跺脚、拍手,不像大人一般痛感可惜而忧郁。他的脸黑,凑近看仔细些,是蹭上了不干净的东西,小孩子懒,起床干活前,胡乱冲了几下脸就跑去市场了,去市场成捆成捆搬运蔬菜,蔬菜叶上有和着泥的露水,就这样来回一捆一捆,油菜、大白菜、西红柿、青椒,一次次蹭上去,他顾不上擦,也因为懒。

        每次从省城回来出差,我都会眷顾旅社楼下的早餐摊子,油锅里热滚滚的油条和冒着气的豆浆,香味走街串巷,似无声却有力的吆喝声,唤上四周的居民围拢过来。豆浆油条很快就卖光了。

        这天,那小孩从旁边的巷子提着一大袋土豆走过来,他隐隐咬着牙把土豆高高提起,轻放在桌上,向卖早餐的老板说:“秦叔,给我九根油条”,老板问他今天怎么比平时多买两根,小孩说姐姐从省城回来了,在家住几天再回去上班,老板接着惯用宠小孩的语气让姐姐也带小孩去省城里住几天,小孩说:“我姐让我放假了就去。”

        我和小孩一样也是这个小城的人,工作得早,爸妈跟着我也去省城生活了。偶有出差,我才会又回来,算是和小城人为的缘分未尽,因为很大程度上是我主动申请到这里差办。小城到省城,其实距离很短,只有不到300公里,但地势出奇的艰难,盘山绕谷,隧道高桥,买一张班车的票走贵毕公路,去一次得花上五六个小时,如若上了国道,一天的时间便没了,所以贵毕公路成了往返省城最佳的选择。

        有一年夏天我照常回小城出差做事,同样住在以前的旅社,那小孩家的对面。那次行程很短,第二天中午就得从车站坐车返程了,早上没见着那小孩儿,蔬菜都是他妈妈一个人拿,初起的阳光像碎成沫的黄米粒,再掺点儿水就会变成浓稠的粥,堆在他妈妈身上,虽然依然是阳光,但却影响着生活前进的每一步,每一步都不舒适到疲劳。路过豆浆油条的时候,老板秦叔和她打招呼,问到小孩去哪了,他妈妈说要去省城姐姐家玩,现在在收衣服,中午就去坐车。冥冥中就是这样的巧合,小孩和我是同一班车,中午12:30我们就在车上遇到了。

        我到车站检完票找到班车的时候,小孩已经坐在位子上了,我猜他很早到,第一个上车。他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兴奋和开心,反而紧张,甚至于我发现他有些担忧、害怕,第一次出远门,便是一个人。快到下午一点,车才慢慢开出站,我坐在离小孩一个过道的位子,他双眼看着窗外,嘴角开始慢慢往上扬,他的窃喜来临了。

        出了城区就到贵毕公路的入口,两车道,中间没有隔离,车来车往,水泥路面像人的皮肤凑着岁月开始出现皱纹,一辆车过,带来一个时间。我再熟悉不过贵毕公路了,当坐上车的时候心里就暗自生怨这又是一趟折磨的行程,习以为常打算用睡觉打发过去,但我看了看旁边的小孩,他微微抿着嘴,满怀期待,好似享受一次旅行,这条路经过的山、河流、峡谷他都没有见过,他是自己心里的国主,所有的自然都要像士兵一样,穿戴整齐精神焕发地列队等着他,只是国王年纪太小了,万马兵权只会越来越吓着他,然后再自豪。我就做一回国王身边的使臣吧。

        前方是归化大桥,在拐弯时小孩就看到桥墩了,驻在近百米的峡谷间,他的眼睛大而兴奋,这是每天清晨他从未透露过的惊喜。整个桥青灰色,像结实有力的骨筋连接起两边如凸起的肌肉的山,郁郁葱葱,说不准什么时候会从山里跳出个灵物到桥上,至少我从未遇到过,这些神奇的新鲜感就像被提前打了疫苗,在预知前就被消耗。过了归化大桥就堵车了,小孩时不时还会回头,桥在身后,早已没有了当初所见时的险象丛生,只剩平坦如常的路,

        半小时后车继续往前行驶着,车速时而快时而慢,在弯道急鸣喇叭,开过减速带,车身伴着颠簸,上下坡时循环经历着困乏和畅快,一路辛苦。整个车厢里只有小孩依然保持着他的新奇,尽管我们看似一样的路两旁的隔离带,他也能乐意区别开来,不过想必谁在他这个年纪,都会如此吧。我此前也牢记,但最终它们没有输在记忆的更新替代,而是一次又一次被时间的浪潮冲刷到最低端,触不及,也无暇顾及。后面几年,小孩考上省里的大学,假期往返回家时,我们偶尔间还是同一班车,那时他也把这条公路的所有记忆,冲刷到底部,可是如若你尝试问他这些记忆的问题,他还是能回答你。“记忆”天生就不会离开,只有我们会。

        车身摇摇晃晃,小孩仍然孜孜不倦盯着窗外,突然他的嘴鼓了起来,迅速从包里拿出一个塑料袋,晕车吐了。从嘴到胃里像被迫支撑出了一个通道,却只是倒出了几些口水和少量的秽物,吐完之后小孩羞红了脸,他把塑料袋扎了又扎,并且还多套了一个,生怕有丁点遗漏,然后小心仍在旁边的垃圾桶里。他靠着车座,张着嘴大口呼气,头还是侧向车窗一边。好奇和新鲜感往往会一打头就用力过猛,导致无法撑住大把的余后,又是一座跨江大桥、又是一条凿山隧道,又经过一小片绿泊,艳阳高照,晃得恶心。

        两个小时后班车在一个加油站停靠,司机高着嗓门提醒大家可以在这里的公共厕所方便,于是不一会儿车上人陆续只剩下我和小孩,他闭着眼想趁此打盹。这个加油站附近会有黔西(地名,贵州西北)当地的小吃“麻辣脆”售卖,大致是用大头菜切条后过沸水烘干,拌上辣椒、花椒等调料。以往我很爱买,小孩便费了这次机会,一是遇上了不可防的意外,二是本就不知会有“麻辣脆”意外的惊喜。自然是小孩,自然怀抱不多,有一件事盯着做就足够了,哪座桥最长?最高?哪条隧道最长?都在目标记录里。

        班车通常会在六广河(地名)中途停车休息20分钟,旅客都在这里买点吃食,这次小孩儿和我都下车了,我往厕所走去,出来时看到他买了一份炸土豆,炸土豆和“麻辣脆”不同,前者香味扑鼻,像盛开的花招蜂引蝶,后者冰冷厌世,只是颜色招摇。

        小孩眼睛望着远方,路上一些黄尘附落在他的睫毛上,却也不能阻挡他强有力的眼里的湖光。再坚持就能到终点省城了,可惜前行的人第一次行走,不知方位和距离,天光或是目的地,就像顽皮的猿猴,老是在不经意间就窜出来,在还没摸透它的脾性时,不要回程。

        还有半小时就到省城了,小孩接到了姐姐打的电话,找司机问现在的位置,司机高着嗓门喊道“沙文”(地名,贵阳往北)。“沙门”,小孩往电话里回复姐姐,姐姐纠正了他,说很快就到了。小孩挂了电话,午后的阳光闯进车来,我们都镀了一层金,这是对胜利者的嘉奖,小孩欣喜,这股欣喜是在之后他上大学消失的,或说是平复不见。

        有几次我们相遇是在最晚的一班车,到了省城已是深夜,小孩已是青年,眼里纯真的湖光变得拮据,不打起任何水花。

        车到了,稍晚一些时候又会赶回小城,5小时又5小时的困乏,一生就一生的失而不回,我们如狂潮过世,来势汹汹,不可多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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