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号男生

当我走进这个校园时,正是落叶纷飞的金秋,一片片的梧桐被风吹落下来,上下飘舞着打着旋儿,然后不甘的坠到了地上。地上早已积了一层落叶,看起来像灰色的地毯,上面尽是黑色的污渍,远处几个学生正拿着卫生工具清扫着落叶,但风很不讲道理,叶子飘呀飘的,往往就让人心烦意乱,远远的能听见几个男生咬牙切齿的咒骂。

风这么大,应该是很冷的,但其实并不冷,或者是说我并不冷,大概是一种感觉钝化,我爸说我就是麻木了,是的,麻木了,一路上跟着我们跟着老师去向教室,像是去向一处陌生的洞穴,一路上我听得见风呼呼的声音,我听得见落叶或喜悦或悲愤的声音,我听的见远处男生抱怨女生尖叫的声音,但我听不清老师的声音,就是嗡嗡的响,有时候如马蜂的振翅,有时候如引擎的轰鸣。

这条路真的好长啊。远处那个男孩偷偷的抓了一把落叶,悄咪咪的突然撒到那位红色毛线衣女孩头上,女孩尖叫一声,拿着扫把就追着嘻嘻笑着的男孩打,我盯着那个男孩的粉红色篮球鞋跳跃着,突然觉着真是有趣。

我的头突然被拍了一下,我震惊的醒过神来。

“啊?”

我爸正瞪着我,“到了!”

我看向老师,他皱眉看了我一眼,转身推开了门,“跟我进来吧。”

教室里的头颅随着门缝的渐渐扩大像波浪一般的抬起,这个胡子拉碴的中年胖子拍了拍桌子,“大家注意一下”。

这时候某些角落骄傲的头颅才慢慢的抬起来,直直的看着他,他环视了四周,觉着有些满意了,才清了清嗓子,用着上扬的音调说,“我们来了一位新的同学,大家那个啊,”他咳了一声,声音更加高了,“掌声欢迎!”

掌声稀稀拉拉的响了起来,又很快的停了,像潮汐涨了又退。

老师看向了我,做个自我介绍吧。

我看着那张有些憔悴却绝不清瘦的脸,又看向台下一张张仰着的脸,我想看出点什么,但我看不出什么,感觉到老师明显有些不耐烦了,我深吸口气,扭身上了讲台。

“我叫叶一秋,之前一直在明德中学就读,很高兴能够来到第一中学,谢谢大家。”

台下又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我吐了口气,如释重负的看向台下,但那些仰着的头颅像是割下的麦子一样一排排的低了下去,快的我来不及看清。

我吐了吐舌头,看向了老师,“我坐哪里?”

他明显是忘记考虑这个问题了,嘴巴嗡动着,脸上的肥肉颤动了好久,才对我说:你暂时先坐到那个角落里吧。

顺着他的手指,我才看见教室最后面靠窗的那个角落,那里坐着一名黑黑瘦瘦的男生,孤零零的人身旁有个孤零零的空位。

毫无疑问,那是我的座位了。

其实于我而言,坐到那里其实倒能轻松一点,我很不擅长与人相处,而这个男生看起来比其他人明显是要好相处一些的。

向着老师答了一声是,我低着头快速走向了那里,走近了才发现那里还有个大垃圾桶,现在是秋天,所以倒并没有什么异味,但可以想象夏天时条件得有多么恶劣。

空桌上有很多杂物,他手忙脚乱的收拾好,又低着头坐回去看书了,我低低的说了一声谢谢,刚把书包塞进去,老师就进来了。

来的是个漂亮的女人,这节课是英语课。

事实证明,我确实很不擅长交朋友,一节课,我都没有找到机会与他说一句话,而他也没有要与我说一句话的意思,我悄悄的望了他几眼,他一直聚精会神的盯着老师,认真的记着笔记。但不得不说,即便是他很认真的一笔一划写出来的字,也拙劣的如同儿童的涂鸦,怕是个书呆子哦,我偷偷笑了一声。

我笑了一声,至少说明了两件事,第一,他真的很不会说话,第二,比我还不会。

我又看了看他因为错题而涨红的脸,那是一种很特别的红,他的脸本来黑黝黝的,但偏偏就是能透出红来。

这是个有趣的人呐。

上课铃响了一次又一次,老师来了一个又一个,都是陌生的面孔,年轻的衰老的,带着激情的或满怀疲倦的。我习惯性的打量着周围,这是我一直的习惯,不看飞鸟白云的时候,我就喜欢看周围的人。

女孩们大多是清纯而柔美的,像是安静恬淡的秋水,像是柔和温暖的春风,男孩们总是张扬而不羁的,像是一刮就过的风,像是一点就燃的火。但其实有很大一部分男孩女孩们并不是我说的这样的,他们很少关心外事,大多数时候是低着头风风火火的,偶尔有重大响动时才抬起头来,然后又很快埋下头去,看到他们,我才想起来现在是高三。

而我身旁的这个男生,也是经常低着头的,但他的低头显然与别人不太一样,看起来倒像是畏畏缩缩,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看起来就很好欺负,不,很好说话。

于是他越加腼腆害羞,我越加胆大,我可以认真的打量他了,与我比喻那些男孩的疾风与烈火都不一样,他安静的如同无波的古井,瘦弱的如同七号的电池。七号电池,是我看到他时突然冒出来的一个念头,班上的男孩都像是五号的电池的话,偶尔会出现几个特别被眷顾的一号电池。

而他黑黑瘦瘦的,与其他男孩的体型相比,就像是一节七号的小电池。

我为自己这个特别的比喻有些小得意,心里对他的印象明显好了很多。我们是早上成为同桌的,而直到下午,我们才说上了第一句话。

那是下午的第三节课,物理课,教课的是个老头,口沫横飞的讲两句课吹一句牛,我本来对物理就很是头痛,这下子更是昏昏欲睡,就在我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被翻了牌子。

“叶一秋同学,你觉得这题选什么?。”

我硬着头皮站了起来,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他讲到哪一题来了?你们都能想象那种感受,大家都看着你,目光像枪口一样的指着你,炽热的或是没有温度的,你期待着给出一个完美的答案,但偏偏你连哪一题都不知道。

“选C”。啊?我突然听到一个微不可闻的声音。“选C”。声音依旧很轻,但比上次清晰多了。

“选C”,我几乎是喊了出来,这个时候有人给你扔来了稻草,你哪里还有时间考虑对不对。

“对了,”老头微微点了点头,又问,“讲讲你的理由”。

啊?还有问题?我不自觉的四处瞟瞟,就看见左边悄悄递过来一张纸,依旧是很拙劣的字,但足够看清楚。

“这是很明显的双星问题,它们之间的万有引力提供各自的向心力 , 并且它们具有相同的角速度,周期(周期均为t)……”

虽然读得是一知半解,但我是用带着喜悦的语气读出来的。这么快的时间,能写出这么详细的解答,显然这是早有准备的。

“对了,坐下吧”。这个头顶微秃的老头终于露出了笑容。

我如释重负的坐下,想着按礼貌得跟人家说声谢谢。于是我努力活动一下表情,使自己看起来可爱一点。

“谢谢你啊”。

我一字一顿,尽量使自己看起来诚诚恳恳,这个男孩倒是红了脸,连忙低下了头,没关系没关系的,声音低如蚊蝇,细不可闻。

我看着他黑红黑红的脸,突然来了兴致,哇,你不是没跟女孩说过话吧?

“说过的,说过。”

“那你说个话脸红什么啊?”

“这个不是脸红,是过敏而已。”

“哦,那你叫什么啊?”

“其实我跟女孩说过话的,只是不多而已。”

“哦,那你的名字是什么啊?”

“其实我知道你的名字的,你今天自我介绍的时候我听了的,我知道你叫叶一秋的。”

“哦哦哦,那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啊?”

“我,我叫陈木木”,七号电池终于是说出了他的名字,声音细细柔柔的,像是从干涩的土地里挤出来的一点儿水。

虽然不太顺利,但我们好歹是认识了。陈木木是那种看起来就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男生,平时说话声音细细的,像是小奶猫,更像是害怕。这样不够勇敢张扬而又太过瘦小的男生自然是没办法与那些男孩们平起平坐的,他们不屑于与他为伍,而他的头在这种高高在上与不屑一顾的眼神中埋得越来越低,直至被淹没在书海里。不过没关系,也没有女孩喜欢叶一秋,我们正好坐一起,刺猬与乌龟的抱团取暖,是很美好的童话故事了吧。

高三的生活确实有些紧,节奏快的惊人,往往吃饭慢点儿就赶不上晚修,在这所升学率很高的学校更是如此,因为他们保持这种荣誉的方式一直是疯狂的增加学习时间与强度,学校当然是按层次分班的,按学习成绩划分,分为重点班与普通班,以及惊人的火箭班,流动人口,由每次月考的前三十名组成。我所在的当然就是普通班了,第一中学虽然不如明德中学,但确实也算市里数一数二的了,即便是普通班,感觉也有一大堆非常强的,班级两级分化严重,前几排尽是很少抬头的学霸,我很少有机会看清他们的脸,后面几排就是一些没有太多希望考上大学,以及像我这样花了点钱的。陈木木,显然不属于这两种啊。

接触以后,就能发现,陈木木虽然胆小,但为人确实没得说,他会细心给你讲数学题,给你打好午饭,帮你整理好被别人刻意弄乱的书桌,他安静而细致,温柔而善良,会刻意为你挡住阳光,阳光洒在他的脸上,但他,真的太不好看。

物理老师每周会趁自己的晚修给我们考试,我的物理向来是很差的,以往都是一脸懵逼,这下不一样了,以我对陈木木的观察,这小子的物理不错,应该能带的动我,我拍拍陈木木,靠你啦。木木点点头,笑着说,错了别怪我。我当然是连连点头。不过他做的是真的快,我选择题还没做完,他就把试卷递过来了,我悄悄移过来,抬头看了一眼正在玩手机的老师,然后埋头就是抄,抄卷子一般来说,选择题多选就只选一个,大题就只抄第一小题,这样成绩就不高不低,不会太显眼。我抄完了后,陈木木小声问了我一句,抄完了吗?我点头,他把试卷抽回去,我抬头看了一眼前面还在埋头奋笔疾书的同学,以及看手机头都抬不起来的老师,从桌肚里抽出一本耽美小说,听着周围沙沙的写字声,心里美滋滋的,旁边陈木木又埋头在写,也不知道在写啥,不过不关我事啦。

卷子改的很快,让我再一次惊讶于学校的效率,才第二天,卷子就发下来了。我看着自己的90分喜不自胜,抬手推了推陈木木,你打多少分?陈木木把他卷子给我,我抓起一看,才84,这显然不太可能。我问他,是不是老师改错卷子了?怎么我比你还高?陈木木不好意思的说,我后来又改了几个,改错了。这样的说辞我肯定是不信的,一个能全做对的人怎么可能改的全错,我追问再三,他才松了口,“原来就是这个水平,如果突然高这么多,不太好”,声音越来越低,到了最后已经只能勉强听见了,“老师会不信的。”见我眉头皱起来,正准备说什么,他又连忙试探性的补充,“慢慢来,我一次提几分。”我吐口气,拿出书,算是结束此事。

但越是了解陈木木,你就越会为他而生气,他谨慎细心,与世无争,性格温和。他也谨小慎微,畏畏缩缩,自卑怯弱。前者对男孩来说是绝对优秀的品质,后者却是难以接受的缺点。木木不与人争,自然会有人来与他争,人大概都有种恃强凌弱,欺软怕硬的心理,木木这样身材瘦小,又逆来顺受的男孩就是他们眼中极佳的欺负对象了吧。木木习以为常,不急不躁,但我看着一天天怒气渐长,眼睛冒着火星,终于在大头第五次装作不小心故意撞倒我们书的时候爆发了。

“你干嘛!故意的是吧?”

大头是常年坐在教室角落里的另一种人,他们无心高考,于是自暴自弃,对将来看不到出路,于是更加肆意的挥洒青春,打架斗殴,爬墙上网,老师不愿意管的,管不了的,都一股脑儿扫到后面角落。大头手大脚大,但最明显的是头大。

他明显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所以最先表现出的是惊愕,然后才是嬉皮笑脸,“关你什么事,难道?”语调怪异,已经不需要说下去,自然就有旁边的人起哄了。

他们的眼神就像是动物园里我们看动物的眼神,眼神都是玩味,越来越多的眼神像针一样刺的我发麻,我几乎就想一拳打过去了,但陈木木一直拽着我的袖子,从一开始,他就一直在说没事没事没关系的,我捡起来就好了,又是对我陪笑,又是不敢看大头的眼睛。他的脸涨得通红,已经像是嗫嚅,他用恳求的语气看着我说,真的没事,真的没事的。

我愤愤的坐下去,大头用怪异的眼神扫了我们两眼,也走开了,人群又散开,回归原位,看来每个人对于这样灰色的生活中的一点点热闹敏感不已。

我一腔怒气无处发泄,对陈木木真的是无话可说,大头明显就是故意的,我不信他看不出来,而且我还是为他打抱不平,他居然,唉。

陈木木在一边一直小声叫我的名字,我一直把头别在另一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实在是不想看到他的那副让人厌恶的可怜神态。他悄悄递过来一张小纸条,我用手肘推了回去,他又推过来,如此再三,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实在惹怒了我,我一把抓过纸条,撕碎了扔进了垃圾桶。

他看着我,像被雨水冲刷的雏鸟,可怜楚楚。我扭过头,不再看他,我不知道后来几天如何,他的头埋得更低了,我们处于冷战,气氛也就更加沉默了。

几天后,我正在看书,左手边突然递过来一张小纸条,我扭头一看,陈木木正看着我,本来过了几天,气也消得差不多了,这时候他主动示好,大抵也就没事了。大多数青春的争吵无非是在等待着对方先示弱,但往往双方都这样想,于是大多再也没有了示弱的机会。

但我还是不想让他这么好过,我板着脸,一副冷漠的样子,仰着鼻孔,重重的哼了一声,把纸条甩给他,然后转身往教室外面走,背后发生什么我都不知道,我挺想回头看看的,但我强压着自己不准回头。本来就是他的错,关我什么事。对,怪他。

这节课是体育课,每次老师都是带我们做一套准备运动,跑两圈,就是自由活动时间了。以前我都是和陈木木在操场上转圈圈,说着一些废话,一个人的话,形单影只,看起来确实寂寞啊,两个人的话,说话都能大声点呢。可今天我是不能跟陈木木一起走的,我一个人绕着操场走,跑道中间是篮球场,男孩们疯狂追逐着,篮球像是火焰跳来跳去。陈木木与我都不会篮球,我们只会一点儿羽毛球,我们以前偶尔会一起打一会儿,想着想着,我突然有些后悔,我会不会有些过分了?他除了太过自卑,性格软了一点,其他都很好的,细心,体贴,脾气也很好的,而且他本来就没有大错吧,而且都过了这么多天了,他会不会很难过啊,要不等下跟他主动道歉?不不不,不能低头,嗯,下次,下次他再来道歉,我就勉为其难的原谅他。

我刚刚为自己的决定而振奋,就听到一声惊呼,我抬头一看,就是陈木木了,他背对着我,根据周围人的表情以及陈木木的样子,我很容易的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刚刚有个篮球投了过来,我低头没看到,陈木木不知道从哪里出现,接住了这个球。

这是英雄救美的戏码?王子骑着白马来搭救公主,逆着光,英姿飒爽。可陈木木表现的不怎么样,他弓着腰,双手抱着球,一看就是没估计好球的力道,手接住球后被惯性带着砸到了肚子。我忍不住笑了一声,陈木木迅速的把球扔了出去,转身看我,我马上屏住笑,一脸冷漠,转身就走,刚走两步就后悔了,幸好他还算识趣,追了上来,一路上奋力讨好,一切都很完美,跟我想的一样,陈木木讨好再三,一路恳求之下,我勉为其难的原谅了他。

但我还是带着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气愤,我问,当时你为什么拖着我?他说,没啥大事的,小事而已啊。我说,你根本就是怕事。他说,没有。

“那你平常为啥不敢回答问题,说话那么小声?”

“因为有人回答呀,我不想跟他们抢嘛,说话能让你听见就行了嘛。”

“那你平常走路为什么总低着头。”

“习惯了,看路嘛。”

“你是不是害怕大头打你?”

“不是,我不是害怕这个。”他又红了脸。

“那你在怕什么?”

“我,我不知道,”他摇着头,“怎么说吧,如果他在小巷里打我我不怕的,但我害怕那种很多人看着的,就那种很多人的眼神都在你身上。”

“那你还是怕啊,你说你谦让,不肯抢答问题,你说你温柔,不曾高声说话,你说你超脱,不愿同流合污。可在我看来,这都是你在畏惧呀,你担心自己会犯错,你害怕别人会笑话你,你害怕别人的眼神,于是只敢躲在角落里。”

陈木木的脸越来越红,我的眼也越来越红。

“于是你隐藏的越来越好,你真的成为了一个被笑话的人,可别人越是笑话你,你的头埋得越低,你宁愿让别人以为你就是这样的呀,就像你宁愿让老师记你一次缺到,也不敢在念到你名字的时候站起来,你跟别人说,没关系呀,你表现给别人看,你不在乎呀,可是,真的吗?”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你又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吗?”

陈木木低着头,不停的念,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可就是会害怕啊。

我盯着他,我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但我能看见他的眼珠里我的面孔,一定是眼睛通红。

“你这样的人,甚至连死都不怕,却害怕活着的一系列麻烦,你到底,在畏惧什么呢?”

“你又哪里,不如别人了呢?”

陈木木捏着纸团,还是没有说话,眼神也是飘忽的。我拿出一串手链,对他说,这是我从南岳求来的,戴上后,可以心想事成,而且,谁都会对你笑。

然后我走开了,这个时候的陈木木比谁都需要安静,一位的刺激只会让他崩溃逃避,他需要一个独处的小空间,而这样的小空间,此时的叶一秋,也很需要。

我在操场上跑了好几圈,卷飞了好几层落叶,转身上了教学楼,下一节课早已上课,我尴尬的敲门声打断了物理老师的激情,他咳了两声,呵斥了两句,让我赶快进去。

我坐到座位,看到陈木木正盯着黑板,我看到他的左手,戴着那条红色的手链。

物理老师正在讲题,一个个人举手回答,我推推陈木木,上呀,上呀,陈木木一拖再拖,下一个,下一个,我在旁边疯狂吹嘘,这个手链百试百灵,答案肯定正确。陈木木连连摆手。

物理老师再一次问:这一题谁来回答一下?

我一下举起了手,全班刷的看向了我,我尴尬的指了指陈木木,老师,他说他会。

陈木木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我连说,他刚刚在下面讲的挺好的。他硬着头皮,只能站了起来,还没说话,脸就通红,结结巴巴的讲完了,但思路肯定还是不错的,不然物理老师也不会连连点头了。

看到物理老师赞许的目光,他激动的拍拍我,这手链真的有用诶。

有了这个东西后,陈木木一下子像变了一个人,上课积极多了,头也抬起来了,都敢跟我大声开玩笑了。

我一直觉得不可思议,那其实只是一串普通的手链而已,我只是想让陈木木能有点自信,勇敢的面对生活,可我没想到差别会这么大,敢抬起头来的陈木木与之前的七号男生相比,像是体内住进了神灵,原来自信,可以让一个人变得这样耀眼,只一个瞬间,就从腐草荧光变成大日星辰。

我惊讶于陈木木的变化,更多的是惊喜,他本来就不是很糟糕的男孩子,剪掉头发,抬起头来的样子也像个朝气蓬勃的少年了。他本来就是故意压着排名的,这下子更是蹭蹭上涨,长期盘踞第一名的位置,我想,如果这样,他该能去很好的大学吧。

可显然不如我想。

陈木木在一天大早闯进教室,神色慌张,头发凌乱。他抓着我说,手链丢了,完了,我什么地方都找遍了,但它就是找不到了。

我看着现在的陈木木,神情无助,带着哭腔,仿佛又成为了当初我第一眼见到的那个黑瘦少年,丢了一条手链,竟如抽干了他所有生命。

我甩开他的手,大声跟他说,只是一条手链而已,丢了没事的。

他沮丧的摇头,你不懂的,没有它,我不行的,我一定不行的。

他趴在桌子上,像是被拆去骨头的软肉。我说什么都不听,我也知道,我说什么都没用了。

接下来这几天,他真的就变回了那个畏缩的少年,再也不敢抬头看黑板,我看到老师的眼神有好多次扫过来,他们想让这个得意门生与他们交流一下,但他们一次也没收到反馈。

于是我们这个角落,再入阴霾。像是外面初冬的风,干燥寒冷的不停刮过我们的脸,我们被一道道刮伤,但都沉默不语。

圣诞节前几天的那个星期五放学,轮到我值日,陈木木执意要留下来帮我,原本是三个人的,但另外两人都推脱有事溜走了,于是我们两个人默然无语打扫。

搞完时,太阳已经落山了,我们一起走路回去,从我们学校到坐车的地方,有一条很长的小路,还要经过一条铁路。

在小路的一段,我们再也不能往前走了,前面被几个打扮花哨的少年拦住了,那几个有几个我眼熟,都是学校里的少年,整天上网,混个毕业证而已。

那几个人盯住我们,互相说了些什么,一个人被推了出来,那人笑骂了一声,贴近了我们。

那少年勾住陈木木,有钱吗?

陈木木说,有。

然后很自觉的把钱掏了出来,那人接过钱,可能没见过这么配合的,愣了一下,然后一甩头,你可以走了。

陈木木往前走几步,又看看我。

那人又看向我,有钱吗?

我说,有。

然后就这样对视了几秒,或许是感觉到了尴尬,他又问了一句,有钱吗?

我说,有。

那你他妈拿出来呀。

我说,不给。

周围嘘了一声,那人可能感觉失了面子,在兄弟面前挂不住,周围看看,见陈木木走一步回头看一步我,骂了一句,不关你事,快滚。然后又看向我,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了,有钱吗?

我站的近,所以看的很清楚,他边说边抽出来一把刀,那是随处可见的折叠水果刀,发出明晃晃的光。

他挥舞了两下,想增加自己的气势,我一巴掌就打了下去,周围的人看热闹不嫌事大,一个劲的起哄,他一下子怒了,甩甩头,就作势要刺。

但他没有刺中我,因为毕竟也是没成年的小混混,并没有要真正置人于死地的凶狠,他的挥刀更像是歇斯底里的恐吓;也因为陈木木抓住了那把刀,他的双掌抵住了刀刃,把刀夺了下来,鲜血从他掌间涌了出来,他胡乱挥舞着刀,划伤了那人的一只手臂,那人吃痛的退后了好几步,捂着伤口看着陈木木,陈木木喘着粗气,大喊着,你们谁敢来?眼神颇有杀气。他显然吓得不轻,无论行为还是语言,都毫无章法可言了,在他看来,这真的是要命的时候,可他还是挡在了我面前。

我在后面其实是颇为感动的,我从来不相信什么人在生死之际的思考抉择,人在那种情况下是来不及思考的,他就如同上次在操场一样,挡在了我前面,这次,他不需要光,他带着光。

那群人说是兄弟,从先前表现就能看出感情并不深厚,这时候自然也没人站出来,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谁先走的,反正很快就走散了,走前还有惯用的话,你给我等着。

陈木木的手早就颤抖着握不动刀了,我摸了摸,冰凉黏滑。

我扶着他去了医院,其实也没啥大事,就是手上伤口耽误写字。那群人说要我们等着,我们一直等着,但他们一直也没来。

陈木木笑着说,一秋,你看吧,我够勇敢吧?

我看着他的笑,终于没有半分讨好,我鼻子一下子就酸了,我说:

“那个手链的魔力是我骗你的,它根本就是一串普通的手链,我想说的是,你从来不比别人差,你能答出问题,是因为你本来就会,你能拿第一,是因为你本来就有第一的实力,我了解你,我懂你,因为我以前也是你,你也懂那种走路低着头,不敢抬头看别人的眼睛,连去食堂吃饭都怕碰见熟人的感觉吧?你也知道那种说话细声细语,唯唯诺诺生怕惹怒了别人的感觉吧?害怕得不到别人的承认,害怕自己的失败,于是不敢做,不敢面对别人的眼神,否定自己,否定一切的事情。我是得到了心想事成的方法,但那不是来自手链,那是来自自己,自信从来都不靠外物而来,它从来只来源于你自身。你害怕的不是困难罪恶,你害怕的只是失败,所以你从来不敢追求成功。”

陈木木看着我,阳光洒在他脸上,看起来,比以前顺眼多了。

“来这里以前,我是个胖女孩,我也像你一样想找个角落把自己藏起来,但从来没有找到过这么大的缝,我害怕跟别人说话,感觉所有人都在嘲笑我,但后来我跟老师吵了一架,因为那一次别人推翻了我的课桌,我忍不住推了回去,老师不信我,我就争辩了起来。”我笑了笑,“后来我一气之下就退学了,不过在家我想了很久,人这一生这么短,又只有一次,我难道能一直这么活吗?于是我花了一个学期,终于变成了你看到的样子,人是为自己而活,而从来不是讨好别人。”

我换了一个姿势,努力让自己变得超级可爱,一字一顿的说。

“而且,先前你真的很勇敢,比他们都要勇敢,你一直,都很棒。”

“那么这一生,你想好了怎么活吗?”

陈木木看着我,眼睛里终于透出了光芒,在阳光照耀下,有神采的眼珠如星明亮。也许自信的培养需要很长的时间,但我恰好有很长的时间,他一直都是自卑,他一直,都很勇敢。

我轻轻握住了他缠住厚厚纱布的手。

“一切都还很早,你会长的很高,我的成绩也会变好。”

年轻的我们总是容易轻易许下承诺,满怀对未来的笃定,其实世事无常,人间多悲欢。可正是因为我们正年轻,所以我们满怀希望,充满信仰,此刻的我们,愿意许下承诺,愿意为此拼搏,也愿意为后果买单。世事或许无常,但此刻的希冀,总会在漫长的岁月里闪闪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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