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by陈陶
日本历史上不断迭代的翻案式小说长久维持了文学创新的造血机制。这一模式在电影拍摄的早期尝试中也被很完整地沿袭下来。整部电影的画面格调就让人误以为自己正在月黑风高下,陋室孤灯前,翻开一本老旧泛黄的怪谈小说。
黑白分明的色调隐喻着生与死、善与恶、爱与恨,此地的草野映衬迷茫的等待,彼处的幽林预示将至的厄运。一开场连续的几个长镜头都不配以任何对白,全靠人物在碰面之初的默契延宕来推进。在缄默被撕破的瞬间,武士化身兽性大发的暴徒,村妇沦为受尽蹂躏的女尸。一切有生之物都保持幽冥式的死寂,反而是无生命的火在迟到地讲述武士们的罪行。茅屋烧尽后,周遭的景观依旧,只有黑猫在乎两具半焦的遗体。
城门口是闹鬼的经典场景,城内人气太盛会掣肘鬼魅的邪力, 郊外则过于阴森寻不见人迹。武士是当时最自由的群体,拥有武力、胆气和马,应付邂逅的美艳少妇自然游刃有余,一阵客套的礼数之后,便是顺水推舟的云雨。蒙太奇镜头在舞台剧式的布景间切换,音效亦是只有灰白与幽黑的格律。充满诗意的恐惧是在酝酿一种杀人仪式,武士那意气风发的肉身将被放干鲜血,灵魂则被祭给邪神。
源赖光是平安时期伟大的武士首领,罗城门是其番下第一武士渡边纲用名刀鬼切斩断茨木童子右臂的著名战场。在影片的设定中,源赖光已是功成名就,养尊处优的同时又刚愎自用地迷信武士的尊严。眼下,可用的渡边纲和坂村金时都远征番外,于是罗城门成了平庸武士轮流赴死的黄泉路口。
无辜惨死后,婆媳俩的怨灵以猫身为媒介化为复仇的妖物。武士们把所有的心智都用来交换战场之外的尊严和牟取功名的野心,料不到其他同僚犯下的罪孽要由自己来偿。这场复仇具备鲜明的阶级属性,象征着和底层民众对军事集团压迫的反抗。这也为远征丈夫的归来锚定了戏剧性的冲突。
银时当年被强行征发到战场上,对妻子和母亲的思念让他格外爱惜生命,出于天命的眷顾让他有幸斩下敌将首级。可当他以战场上的侥幸回家乡换取功名后便加入了受权力绑架的军人阶层。同时,等待他并不是陋屋中的妻子和母亲,只有昔人不见的失落和被领主授命捉妖的重任。此刻,他已是鲜衣怒马的武士,面前是鬼魅淫邪的女妖。两位妖物的面容极似自己的妻子和母亲,银时没有莽撞地认定是幻术然后拔剑开战,这是他与一般武士的不同之处。
复仇的这一方也开始后悔当时对罗刹之路的选择太不顾一切。无端受害的女人化鬼之后只靠憎恨守住意志不散,自然顾不得什么冤有头债有主,吸干所有武士的血便是存在价值。生而为人时,活着只为等待归人;嬗变成妖物后,任务是简单地重复杀戮。这两个阶段如果泾渭分明就会直接从各人物间对立的身份上爆发冲突,全无内心的延宕。可惜爱意贯穿了善恶的屏障,毕竟善恶本身就是脆弱的假设,而至于什么人妖殊途、阴阳两隔之类的套话更是被两人那绵绵斩不断的爱意碾压了。可惜,缠绵的欢愉只有七天,亡妻违背了复仇的承诺,自愿选择的代价就是永久堕入地狱。
悲剧多诞生于主人公相冲突的命运碰撞出的火花,偏偏命运又没有退路。复仇是无差别的,情爱又是排他的。人往往短视,化为妖物后更拎不清爱恨纠结。如果亡妻在决定复仇前能想到远征在外的丈夫可能有衣锦还乡的一天,那与邪神订立契约时至少能多做些斟酌。人性免不了复杂混沌,唯有爱与恨越简单纯粹越好。如果爱,就应该耐心等待归人,死后只做个孤魂也好。既然为了复仇选择了罗刹之路,又想对旧日情爱有所交代,选择永不超生来换得七夜的鱼水之欢倒也是个终了。如果爱是那么不顾一切,一开始就耐心等待该多好。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似春闺梦里人。银时对幻灭后的情爱还不罢休,母亲也依旧以妖物之身贯彻复仇的执念。剩下的冲突都只是悲剧的余韵。母亲似乎本有意收手,银时已失去了再冒一次风险的气量。片刻间他本能相信对方只是个妖物,与自己毫无亲情,于是一刀居合,断其左臂。等到片尾的对决,银时像是一只迷途羔羊跌入了最终的癫狂。妖物只是拿回断臂便遁入黑暗,他则在飘雪下的破屋中彻底承认了生命的虚妄。
附言:似乎只有在那个专注于探索故事的年代,电影才能如此恰当地承载文学意涵。全片对怪谈小说的诠释超乎言外,只能用套话指出剧本赋予了“蛇性之淫”、“浅茅之宿”这类故事新的翻案。至于片中银时成为武士后面对的两难,还有婆媳两位猫妖不同的命运选择,都可以作为冲突原型深挖出哲学化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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