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针滑到了三点,对面的位子依旧空着。白伟华看了看表,又探了眼窗外,没看到杨润,倒是注意到窗上映着的自己,猛然一怔——早上打了几遍的发胶仿佛只对两侧的头发起了效应,偏偏是中间发缝两边,蓬蓬松松滑下来几绺,他对着窗用手搓了搓,压几下,又往右边拨了拨,想夹在两侧固定的头发里,那几根“少数派”气定神闲地在发间停了一会,又不慌不忙,缓缓滑了下来。
“抱歉,久等了吧。路上有点堵,我爸倒是早早喊我出来。”白伟华手上的动作一顿,顶着那几绺散落的头发转过身来,嘴上说了好几遍没事,微微有些发窘。
眼前的女人只穿了件日常的白t,素颜,尖下颌,清爽的短发别在耳后,一只银色的甲壳虫耳钉在柔和的灯光中闪闪烁烁,倒是自己,外面衬衫西装束着,心里被那几绺不安分的头发蛰着。
杨润是设计部部长的女儿,白伟华在公司不到三年便从设计师升到项目经理,杨部长在背后可助了不少力,若能攀个亲在这座城市里稳定下来自然是好的。白伟华看了杨润一眼,见她正笑吟吟打量着自己,又忙把目光移到别处,嘴唇微微有些发干。他抿了口咖啡,目光恰好落在杨润腕间的甲壳虫纹身上。
“杨小姐对甲壳虫感兴趣?”白伟华微微笑了笑,盘算着向杨润介绍自己前几天刚去过的虫子书店。
“嗯,古典乐听得烦了,更喜欢摇滚,不过我倒是很久没听人叫他们甲壳虫了。”
“啊,The Beatles,有一段时间我也很喜欢,对约翰列侬了解的多些。”白伟华咽了口口水,舌尖还残留着咖啡的酸涩,他放下杯子,装作无意低头理了理西装的皱褶,嘴角的弧度有了细微的变化。
歪打正着碰开话匣子,没几分钟白伟华就接不下去了,只断断续续应和几句。杨润倒是从摇滚到民谣,民谣到古典乐,又到古典文学,侃侃而谈无一点拘束。白伟华的思绪渐渐游离,烦躁得像一筒未燃放的烟火,嘴里好像含了一朵云,薄薄的,有点涩,挟着秋雨的重,在喉头飘来飘去。他小心翼翼地斟酌着字眼,每说出一句,就放回嘴里品一品,觉得“不够”这个,又“不够”那个。
这场相亲在白伟华眼里是纯粹消极的,他总觉得自己过于拘谨,不爽利,显得小家子气,没想到杨润正因这点对他顿生好感,见惯了父亲交际场上的那些圆滑和油腻,白伟华的“不够”显得格外可爱,她发现眼前的这个男人并非网络上被妖魔化的凤凰男,相亲也并非之前自己想象的,只是被摆在案板上两条没有灵魂的鲫鱼,等待岁月这把刀应声而下。
“我最近在看刘震云的《一地鸡毛》,下次再见我们可以聊聊。”道别的时候杨润主动补了一句,又笑了笑,快步走在前头,那头短发在阳光下变成了浅栗色,风中裹挟着一层淡淡的光晕,浅栗色的香气。白伟华的心一下子舒展开来。
然而,可爱和爱终究差了个字。没多久,白伟华便听到杨润出国攻读艺术学博士的消息,他望了望手边的《一地鸡毛》,怔了一会,目光又回到电脑上的图纸。年底接踵而来的项目填满了生活的缝隙,白伟华像所有忙碌的过往一样,与现实迎面相撞,紧紧相贴,没有半厘理性与思考的距离,只凭努力的惯性向前跑着。以至于他春节回到老家,早上的时候记忆还没苏醒,身体倒先有了反应,闹钟一响白伟华就坐了起来,又是翻衬衫又是打领带,等目光捕捉到墙上和父母的照片,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休了年假,对着被打成领带模样的围巾哭笑不得。
“阿华,快起了,今个你刘阿姨带她女儿来咱家吃饭,好好收拾收拾,胡子刮一刮,挑几件利落点的衣服换上。”
白伟华将围巾解开随手一扔,用脚扯过被子翻了个身:“妈,我再眯会儿,多久都没睡个好觉了。”
“其他日子都行,今儿不中,妈好不容易让人给你介绍跟人家姑娘相上一面,你快起,出去买菜去。”
白伟华只好起身,还未洗漱好就听见客厅的门铃声。刷着牙趿着拖鞋去开门,见到刘阿姨和李田田时,头上还有几根倔强的头发保持着各自的弧度向上扬着。他赶忙问了好跑回卫生间整理,白伟华的父母显然也吃了一惊,没想到大清早客人就来了,笑着把她们请进来,又转过脸催促白伟华快点洗漱完出去买菜。
“让两个小孩一起去吧,今儿刚好逢五,有集会,我想着田田自己在家懒着,不如带过来让俩人赶赶集,出去了就多逛会儿。”
白伟华忙应着刘阿姨,随便抓抓头发套个外套便出了门,和李田田并排走着,两人的目光一直往两边飘,寻不到落处。等到了集市,白伟华才失笑反应过来,这亲还能边赶集边相,李田田转过头探了一眼,白伟华忙收起笑容,随便扯几句话又看着路两边慢悠悠逛了起来。
老家每月逢五便有集,说是集市,其实就是沿路两边架几口大锅,摆起各种各样的摊子,有黑石子里烙烧饼的,红盆里酿黄酒的,还有当街扯面条下锅的,热腾腾的蒸汽里藏着各种菜摊、瓜果摊,再往前走些还有摊前围着一圈一圈,卖各种稀奇古怪土药方的。喇叭里的叫卖声,大锅上锅铲间炸出的油煎声,讨价还价拉家常说短道长的,裹着棉袄趿着拖鞋的白伟华倒一点儿也不显违和,这问问价格,那尝尝味道,仿佛回到小时候,正跟三两伙伴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四处蹭东西吃。
倒是李田田,没多久就显得有些局促,她单手挎着包,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白伟华又假装无意看路边的摊子:“我们买了菜快点回去吧,叔叔阿姨还在家里等着呢。”白伟华正来了兴致,随口应着,两人又断了话头。
直到路过几排鸡笼,地上的鸡毛一层一层,混着尘土有黄有黑,人一经过便有几根碎碎琐琐,挟着光尘轻飘飘飞起又打着旋儿落下。白伟华突然想起刚看完的《一地鸡毛》,便止了步子:“你读过刘震云的《一地鸡毛》吗?”李田田正拿着小镜子整理头发,见白伟华停下来明显一怔,摇了摇头,目光闪闪烁烁,含含糊糊应着,白伟华倒不在意,边走边讲了起来,不时停下来秤两斤西红柿,买几把葱,一迈步又合不上话匣子,快到家时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啊我这话头一挑起就扯不住,真不好意思。”
李田田的嘴角扯了扯,连着说了好几遍没关系,目光转过来又慌忙游到别处,白伟华止了步,心里突然涌上一丝熟悉的感觉,他这才注意到李田田精致的妆容,羽绒外套下的复古绒裙、带着亮片的高跟鞋,还有明显打理过的卷发,想起她刚刚拿着镜子局促的目光,白伟华仿佛忽然看到那个对着窗户拨弄头发的自己。
他滞了一会,鼻尖微微有些泛酸,心里轻轻叹了一声,只抬头朝李田田笑了笑,接过她手里的包,重新把话头引回老家和刚刚的集市,李田田的脸色似乎舒展了些。两人并排走着,一个人在心中想着另一个人的种种美好,一个人想着自己的种种不幸,继续往家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