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高大的山。
泰山谓之东岳,居五岳之首,为山中之王者。
巍巍昆仑。巍巍西玛拉雅。巍巍泰山。巍巍是一种古老的心理高度。也许,登泰山就是领略这种高度。
我第一次站在这么高的山顶。
就象山顶上一块小小的裸石。
女人的眼里,高个子是一种雄性的美。泰山是雄性的,它勃起于华夏东部,是男人崇拜的图腾。我看遍了泰山上数以千计的摩崖石刻,全是男人豪情激荡的渲泄,几乎没留下过女人的痕迹。泰山的雄性在于峰峰皆直上直下,带有野性的荒蛮,大有伟岸之体,而无江南秀色。
泰山谓之东方天术。它的高度诞生于亿万年之前的模糊年代。正象人类面对模糊的祖先一样,泰山模糊的勃起,在人类的猜想中,如仙人造作,充满了神秘的色彩。
艰辛的十八盘上出现了一块刻石。
“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我大汗淋漓地坐在泰山朝阳洞口,细细地品味着一个伟人充满阳刚之气的诗句。这正是泰山阳刚之气的生动象征。
背后的朝阳洞内忽然传来了远古的脚步声。身上挂满树叶的长发女人高举火把从洞里走出。我恍然大悟:人类是从山洞里出来的。山洞是人类最初的避难所。女人手中的火把照亮了男人的眼睛。男人看到了一座高山,自信心油然生成。于是,泰山脚下充满阳刚之气的大汶口文化,演绎了一段典型的母系社会向父系社会转变的男性的历史。
登山者如蚁。苍老的历史不知磨破了多少双鞋子,踩坏了多少石阶。帝王将相,文人墨客、平头百姓全往山上走去。登山者的重量大大超过了泰山的重量。但不同朝代,不同的人,对泰山的体验和祈求全不一样。帝王盘坐山顶,封禅定位,欲借泰山之势,立王者之尊。文人登山,意在借泰山之绝,吟一代诗风。而更多的凡人,则是到山顶跪在玉皇大帝面前,叩一个响头,求得一分虚无的回报。
泰山的高度,引发了人的幻想。泰山的雄性,激起征服的欲望。
泰山的高度仅仅是一种物理的高度。
况且,一架空中索道,更多地将泰山的高度转化为商业价值。古老的心理高度已经淡化。
垂手可触地,走路鸡啄食。这是十八盘漫漫山道上,登山者最确切的形象。
我听到了最轻的脚步声。
一道沉默的影子从眼前晃过。24块砖头,一根弯曲的扁担,连接着一个佝偻的湿漉漉的肩背。这是大写着的一个雄性。我无法跨越心理上的障碍,去打断这个雄性在十八盘路上的均匀的呼吸。
我紧紧地尾随着泰山道上的挑夫。
穿过山风拂面的南天门,我坐在海拔1400余米的天街。等待挑夫卸下肩上的24块砖。
“师傅,给我问问,一块砖多重?”
“五斤左右。”
“挑一块砖挣多少钱?”
“五毛。”
“从山脚挑上来?”
“山脚。”
“一天能挑几趟?”
“赶紧点,两趟。”
挑夫下山去,走远了。
五毛钱到电话亭打电话,仅够说几句话。
天街在云雾中,长一华里,北依悬崖,南临深谷。天街的一排瓦屋,早年是挑山工躲风避雨的窝,后开成了各式各样的店铺。因过去上山烧香的人多不认字,铺子门口挂满了“双升”、“笸箩”、“木碗”、“鹦哥”、“爪篱”、“金钟”等实物,用作招牌。
天街的瓦屋里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泰山戴帽,做活的睡觉。”
戴帽即雨雾笼罩。
雨雾是诗人吟唱的风景,却被睡觉的挑山工关在了天街的门外。
小学背唐诗,以为杜甫的诗句“一临览众山小”,写绝了泰山。登上泰山后,觉得杜甫的诗句太轻了,就象一句说明文那样清淡无味。倒是瓦屋里自嘲的那句大白话,让人觉得用生活酿制的文字,才是最醇厚的。
天街上去,还有更恢宏的高山建筑群碧霞寺,还有地势更高的天柱峰玉皇观。那里有铁盖瓦、铜鸱吻、石雕玉女、千斤鼎、铜质万岁楼、木质歌舞楼……那里是云海中的仙岛。
而挑山夫最珍贵的身物是肩上的一根扁担。用檀木做成,被汗水浸润,闪耀着玉石的光泽,坚韧无比。
我听到了满山遍谷的凿石之声,那是历代帝王将相、文人黑客唯恐失落某种高度的心理证据。泰山脚下的孔老二,临死时,遥望着天柱峰,为自己作了绝唱:“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他把自己的老去,视作泰山的崩塌。
漫漫泰山道上,挑山夫的头顶上滑过1997年的缆车。千百年来,泰山挑夫一代又一代地把生命叠进了一砖、一瓦、一石之中。他们佝偻的身影没有变。
我从泰山挑夫的肩膀上,看到了泰山的高度——跟天柱峰一样的雄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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