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文竹
半年不回家了,思乡之情悠悠。
下了车,见父亲在车站旁瞧人下棋。听见我招呼他,他缓缓地站起来,一手提着那个坐了多少年的高高的交叉子,一手拿着那把用了多少年的芭蕉扇,带我朝弟弟家楼房的方向走去。
“先回家吧。”我说。
“搬过来了!屋要拆,街要去了!”他叹息着。
我们这一姓的人家,都集中在一条老街上。过去初二回娘家拜年,只要走完这条街,年也就拜全了。
然而这几年就不同了,走完了这老街,这年也才不过拜了三分之一。因为老街上只剩下祖辈、父辈,同辈的都搬到村外了。
于是我们村形成了这样一个格局:青年人住村外,把老年人包在村里。
对于村外极时髦的平房或楼房,老年人倒也并不多么羡慕,只要生活还 能自理,他们是大抵不愿离开老屋老街的。也只有在这老街的老屋里,才还能见得到八仙桌、圆奎椅、憋煞猫的抽头、柜子皮箱、针线笸箩。夏天,老头们聚在一起,下下棋,啦啦呱,摇摇芭蕉扇,抽抽丰收牌的香烟,自在极了。老太太们则用酒瓶盖急匆匆地拆着棉纱,说着婆婆媳妇的鸡毛蒜皮。
这是村里的中心街,因而也就有几处景致——石碾、水井、老榆树。那石碾,在过去,它是只有在深夜才得以休息的。吱扭吱扭地响着,轱辘轱辘地滚着,谁也数不清它周围洒下了多少汗滴,留下了多少脚印。它碾碎过民国三十二年的树皮,碾碎过六O年的玉米骨头、地瓜秧,而碾得最多的是高粱、玉米、地瓜干。如今,十天八天也难得有人起用它一次,它是近乎退休的了。那水井,曾是半截庄的生命之源。辘辘的一头就靠在西墙上,这西墙便是我家的东屋后墙,从井里绞上一桶水,倒进嵌在墙里的青石水槽,我家东屋靠后墙的水缸里便哗啦哗啦地有水了。这地利之便很是令村里人羡慕,父亲也常将自己的这一发明炫耀于人。那棵老榆树,饥荒时,吃了榆钱吃榆叶,吃了榆叶吃榆皮,可救了几家人的命了。如今,它饱经风霜的躯干疤痕累累,有几枝已经干枯了,更加显得老态龙钟。
那东屋,是父亲成家后经手盖的。在老街的老屋中,它是年龄最小的,因而也就比其他房屋高大些、美观些,颇有点鹤立鸡群的样子。置了十几亩地,盖了一口屋,这是父亲前半辈子引以自豪的两件事。后来,土地入了社,这屋,便成了父亲后半辈子引以自豪的一件事。如今,它就要被清理掉了,连同那老街、那石碾、那水井、那老榆树。
父亲仍旧不习惯坐沙发,安放在院中的躺椅他也不习惯躺。他坐在他那高高的交叉上,摇着芭蕉扇,又一次向我叙说他七十多年的历史,叙说得比任何一次都详尽,都动情。
弟弟在继续着父亲房间的整理工作。弟媳做好饭菜,招呼我们进屋吃饭。我接了水,端到父亲跟前,侍候他老人家洗手,他仍在继续着他的喋喋不休,叙说那井水冬暖夏凉,那水槽之便,那老街,那老屋,还有那棵老榆树。
小侄子从门外跑进来,蹦蹦跳跳地上了楼。我想,多少年以后,小侄子又要听我弟弟喋喋不休地叙说这小楼小院了吧。(完)
1992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