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分尽了


他走的那天,天气预报里反复推送,北京即将迎来第一场大雪。

要下雪了。这是我来到北方的第两年零七个月,第三个冬天,我没看过雪。

他和我说过,北京这几年也不太下雪了,即使下雪也不漂亮,天空脏,路面脏,人也不干净。

我问他,为什么说人也不干净呢?

那时候的我大学刚毕业,单纯,直接,也漂亮。

拎着满行李箱的期待,用四个小时降落到北京,结果箱子在托运的时候摔坏了。果然便宜的东西就是差劲,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对“便宜货”和“性价比”两个词产生怀疑。

然后他第二天送了我一个rimowa。

银色,29.5寸,真好看。


为什么要说这些流水账呢。

因为今天要下雪,我翻箱倒柜,找出两年前他买给我的帽子和手套。那次他说,去滑雪吧,我说我不行,他告诉我,人不能说不行,就算真的不行,也要做足噱头。所以他给我买了一整套滑雪服,银色的内里,在太阳下看着闪着亮光。

那时候还是夏天,我的人生中没有那么多闪着亮光的时刻,这是其中之一。

可那年冬天我们没去滑雪,还因此大吵了一架。

我说,“你答应我要去的,你不爱我了,你真的不爱我了吗?”

那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七个月,他说,“我不想带你去,为什么要给你买齐了装备呢?我不爱你为什么要和你废这么多话呢?”

我竟然觉得他说的真好。

2015年的12月份,我把那一整套滑雪服叠得整整齐齐,塞进了衣柜的最上层,就是我踩着椅子才能勉强够到的那层。

今天是2017年1月3日,整整两年了。


忘了说,第一次见他那天,我问他,为什么说人也不干净呢?他回答我,“我在北京活了三十多年,难吃的饭吃过,好吃的饭也吃过,老的路见过,新的路也走过。老人们总说,还是过去好。我当时不懂啊,过去有什么好的,骑着大自行车,冒着雨,收音机经常发出滋啦的响声,拍一下可能会好,就像电视一样,它坏了,我们不知道它坏在哪了,就拍一下,万一好了呢。其实它只是自己坏了又好了,和我们拍的那一下没什么关系。”

我点点头说,我明白了。

他看着我笑了,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傻样儿,你明白什么了?我还没开始说呢。”

我说,你拍一下我的头,我就明白了,但其实和你拍的那一下没什么关系。

他说,我知道你是聪明人。


后来我们搬到一起住。

养了一只狗,泰迪,那时候很火的段子,说泰迪操天操地操空气。他说,给它起个名,就叫日天吧。第一次带日天去宠物医院那次,他忙,我自己折腾了一上午,才把日天哄得安静些,最后它还在出租车上吓得尿了出来。我跟司机道了半个小时的歉,赔了二百块钱。

填单子的时候,医生看着我写的“日天”两个字,隔着厚厚的镜片,抬起眼睛瞟了瞟我。

他说,“叫什么名字?”

我说,“你问我还是问它?”

医生没说话,我觉得那一刻特别尴尬。心里怨得很,怨他起了个这样的狗名,怨他自己就给狗起了名字,怨他只是起了个名字之后就撒手不管。

我说,“日天啊,泰迪,现在可能还日不了,但以后真说不准。”

医生笑了,“自己带狗来打针,也挺不容易的吧?”

日天在旁边“汪汪汪”的叫着。

我感觉自己被世界和狗孤立了。


问题很多,吵架,吵得不可开交。

他摔过几次门,前几次拎着我爱吃的菜回来,深夜里下厨,熬了一锅鸡汤。他做饭很好吃,这是他比我多活了十几年的证据之一。

鸡汤喝了十次,味道越来越淡,最后的一次,他说,家里没有盐了。

我的眼泪掉进碗里,还是同一只碗,白瓷,他挑的,也好看。

我说,这和盐无关。

他说,嗯。

我说,你想怎么办。

他说,日天呢。

日天在门口,汪汪的叫了两声,眼睛闪亮亮的,像是小时候爸妈吵架时,扒在门边哭成泪人的我。

可是狗不像人,狗懂什么呢,它只是像吃我碗里剩下的鸡骨头。

“先把它送人吧,寄养也好。”我把碗放下,轻声地说。

他说,嗯。


他搬走那天,留了两万块钱给我,现金。

他拿出钱的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像是被重重地打了一耳光。用两叠钱,重重地,狠打在我脸上。不是他打的,也是他打的,但确实是生活打的。

我说,我不要。

他说,你别这样。

我说,就两万块钱?

他说,我送了你几个包,还不够吗?

我蹲在地上哭了,我说,我不要钱,也不要包,你别这么和我说话行吗。

他眼圈红了,轻轻地把行李放在地上,蹲下,抱着我。

“我还能给你什么?”他问我。

他的声音哽咽着,把钱塞到我手里,说,“我走了之后你得好好生活。”


那个时候我总是自己在问自己一个问题,什么是缘分。

以前看相亲节目的时候,那些恶俗的话术,把缘分说成像是街边随手就能买到的玩意儿。粉红的,贴着爱心花纹的,甜腻的,巨大的气泡。这就是人们所谓的缘分。

可是我每次想起缘分,脑海中都浮现出一片巨大的雪场。

银白色,茫茫一片,像是空无一人的海洋。

可我还没看过雪。


人家说,没看过的海的人,会想象海的样子。

可看了海之后,却发现,哪片海都是一样的。不管是你家门口飘着垃圾袋的海边,还是白色精雕的爱琴海,人分两种,有钱和没钱的,海也分。

可是雪就不一样。

有的人没见过,就是一辈子都见不到。

比如我来了北京两年零七个月,雪曾经被窗帘盖住,被眼泪蒙住,总之我没见过。

我和雪没有缘分。

我和北京也没有。


我试过最蠢的方式,我曾经问他,有没有人工降雪的可能性。

他久违地笑了,揉了我的头发,说,别傻了,听话。

那天和他在一起,我偷偷停掉了一直在吃的长期避孕药。

我破天荒地要求他关灯,一定要关上灯,我拿枕头蒙着脸,动作僵硬,整个人干涩得像一具木柴。他机械地进行到一半,从我身上翻了下来,突然按下开关,隔着枕头我能感觉到房间突然亮了,把有些东西照的无处遁形。

“你怎么了,”他语气严肃地说。

我没吭声,他突然特别大力地扯着我蒙在头上的枕头,“你给我拿下来,”他说着,枕头撕拉一声,飞出满天的棉絮。

“我想给你生个孩子。”

我哭了。


他没有抽烟的习惯,从酒柜上拿了瓶酒,扔给我,然后拿起床头我的烟。

“烟,酒,药,药呢?”他冲我咆哮着说。

“你到底什么时候能长大?我问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不和我闹?!”

我哭着扯着他的内裤,我说你别生气了,我错了,是我错了,别生气了。说来好笑,这个内裤还是我给他买的。当时买的时候,我们两个正是情到浓时,他说,我和你在家里,恐怕穿内裤的时候都很少吧。我说你真是个臭流氓。他在内衣店里抱着我,把头埋进我的头发里,他说,你给我置办这些,真好像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

他那时候说,要不,你给我生个孩子吧。


有些东西,你是求不得也留不住的。

这是我第一次戴上这副帽子和手套,配着我的外套,真不搭,像个小丑。

我打了个车,去机场。

司机问我,怎么穿成这样?

我说,北京今天一定会下雪的。


他要走了,去美国,我是昨天才知道的,其实他已经结了婚的事,是我两年零七个月前就知道的。

我假装我们的缘分是顺理成章的发生,却没想过它到底要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

他拉黑我所有联系方式的前一天,最后一句话,问我,“你知道吗?”

我说,“你别说了,我早就知道了。”

他说,“嗯。”


13:00的飞机,纽约。

我拎着那个银色的rimowa,箱子是空的,空到可以装下我自己。

我在人群中找他,找不到。好像电视剧的恶心情节,两个人在人来人往的机场里不断错过。但是我不想和他错过,我想见他一面,只想见他一面。

我知道见到他一面之后,我会有更多的要求,我想抱住他,想和他说话,想咬着他的耳朵,像从前一样,想问他,你能不能留下,或者带我走。

可现实不是电视剧。

我等到13:00,没有见到他。


我摘下手套,又摘下帽子,打开行李箱,扔了进去。

那个出租车司机说,他在机场外等我,他说,姑娘,北京的雪已经不好看了,你别等了,谁都年轻过,万一真的下雪了,怕你不好打车,我在机场外面等你吧。

我把行李箱扔进后备箱,坐进车里。


五环上还不算太堵。

我盯着窗外快速驶过的景色,听见司机说了一句,“姑娘,下雪了。”

我看见第一片雪落在地上,才想起自己应该早一点伸出手去接住它。


终于,缘分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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