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阅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程帆的样子。
僻静的山阴小道里,本是很粗糙的踏脚石因为络绎不绝的香客而变得光滑。厚重的古钟如同老态的长者,发出历经沧桑岁月磨砂出的沉闷钟声。 站在不远处的沈阅透过青松的枝叶,循着钟声看见了站在阁楼的程帆。
他穿着白色的帽衫,茶色的长裤,看起来真的很奇怪。但不知道为什么沈阅却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大概是因为他有一头干净的短发吧。在环绕着青松的三层小阁楼顶端,他的双手托着木桩,缓缓地一下下撞击着古钟,一下下都那样有节奏,就像晃动的古铜色摆钟。已经深秋了,他不冷吗?沈阅在心里这样想。此时尽管已经穿上了厚厚的衣服,但萧瑟的寒风仍旧穿过了她的羊毛衫,寒风迅速地从后背溜过。“呵——真冷!”沈阅不禁打了个寒颤,抬头的一瞬间她看见在自己的脚边,那是一小圈发黄的枫叶……
记忆开始在脑海里穿梭,像乘着空气里的寒雾般,沈阅的脑子里是朦胧的湿漉漉的感觉。就像开了冷气的出租车行驶在极速降温的夏夜里,玻璃上凝固的水雾,不断地向外冒着丝丝的热气。
沈阅开始想起自己的父亲了,在记忆这个人生环节里她唯一能想起的也只是父亲。 “母亲”这两个字从五岁以后就消失在她的耳边,乃至她未来的所有篇章里。就像被遗落在抽屉中热狗面包上风干的霉点一样。沈阅的父亲沈凌是很优秀的日语老师,在A大担任日语教授。父亲很钟爱日本的文化,因此把房子盖成了两层的木格子架结构,连房顶都是用最传统的泥土砖砌的,但房间里摆放的却是欧式家具。只有在玄关拐角处的小书房里,是日式的推门和榻榻米的地板。记忆里,在小学三年级后,父亲都会在晚饭后给沈阅辅导功课。如果还剩下时间,他会拿出《平家物语》,小声地念诗给沈阅听。“今日掩埋北国冰雪中,爱别离苦,悲重故乡云。”那时候沈阅并不懂这样的情感,看到父亲很认真地念诗,她觉得父亲真是很有学识的人。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初中三年级,沈阅第一次在书房的抽屉里看到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个穿着和服手中握着折扇的少年,背后是和自己家很相似的连体式建筑。唯一不同的是这是在院子里拍摄的,而少年身旁的樱花树正含苞待放呢,可是这个少年看起来却那样孤独,因为在樱花粉色花瓣映衬下的他,脸上满是忧郁。沈阅发现照片背后的左下角是工整的字迹,虽然有些褪色了,但还是能看见“京都”和“町屋”这四个字。仔细地辨认少年的模样,凭着棱角分明的轮廓,她很快意识到这是少年时的父亲。而照片大概是在日本留学时拍下的吧,难怪父亲的日语那样熟练,可是,父亲从没和自己说过曾在日本留学呀!那么可能是因为那张莫名的照片吧,不论是谁看到这样的照片都会有这样的联想吧,渐渐地在沈阅脑子里父亲似乎代言了整个世界的秘密。从这以后,她发现父亲的生活开始有了些改变,每天吃完晚饭后,他都会在书房里一个人静静的待到十点,在洗漱完毕回到卧室睡觉。坐在落地灯旁的沈阅在此刻才发现原来自己和父亲之间并没有太多的话题,随手拿起桌上摊开的书,沈阅小声地念出声来:
暮色苍茫中旧路也看不见,
只任凭了曾经来过的马驹,
走了来了。
沈阅翻开第一页的封面,上面写着《后撰和歌集》,而在诗篇结尾作者提名处却写着大大的“无名氏” 三个字。“多好的一首诗啊!可惜无法知道作者是谁,走了的,来了的,终究是曾经的马驹,所以大概跌进某个时间的指缝里了。”过了一会,沈阅很惊奇为什么会有这样一连串的感慨,毕竟,这只是一首三行的短诗罢了。那么人还这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在安静时总会追忆往昔,试图在无趣平淡的生活里寻找那些散落的星子,然后在各自的脑海里拼凑出酸甜苦辣的滋味。然而他们也忘了,大脑是没有味觉的,所以在无意识中渐渐的变成了一场静默的如同早期没有声音的舞台幽默剧,轮番在规定的时间场景内上演。一幕又一幕, 如幻如真。想到这,沈阅感到有些累了,趴在桌角的她,闭上了眼睛。
昏暗的落地灯照出了一地的时光剪影。
居住在寺庙这样清静的地方,难免会流连起往昔片段。这时候总要喝一口玄米茶,然后听那阵若有若无的晚钟声。早晨打水时听寺里的僧侣们说,过几天是盛大的节日,节日的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知道那时候会有一百声的钟声响起。想到这,沈阅脑中出现了那个短发的少年和他白色帽衫下的茶色长裤。望着窗外的柳杉,雨后的寺庙看起来别有洞天。空气里像是注满了檀香的淡淡气味,还有游客身上白衬衫的樟脑香,通通在雨后跑了出来,夹杂着小雨被锁在这一方小小的庭院之中。下过雨的屋檐叮叮咚咚的声音显得有些烦躁,沈阅想出去走走了,她总觉得雨天不该这样平淡,就像穿过山手线会有带黄色条纹的电车在两车交错时发出“轰”的震动声一般,生活应该在一成不变中寻找出乎意料的熟悉感。
沈阅拿起挂在一旁的米色灯芯绒外套,随意地套在了身上。不远处的长廊上有个圆圆的观景台,左右各有一个,修建在水塘之上,相互对称着看起来和谐而又有规律感。沈阅站在台上,眺望着楼阁上的古钟,即使距离很远,她仍旧感觉那些古钟上的刻纹是那样清晰地呈现在眼前。等下一次钟声敲响时,也许窗外的阳光会更加明媚吧,即使此刻下着绵绵细雨。钟声该有这样的魔力的,因为它们走在时间的前面,而自己和父亲都是走在时间背后的人。一个总是在把秘密藏在心底,像冬季冰雪覆盖下的麦野;一个是偶然突发莫名其妙的见异思迁者,就像薄薄冰面下的鲣鱼,在下一次鲸鲨来临前总环绕着一群沙丁鱼。
在另一个观景台边,有几株光叶石楠。反卷的白色花瓣里透出鹅黄色的花蕊,沈阅很是稀奇。幼时父亲的庭院里就有一株光叶石楠,到了秋天,会结出过红火红的果子。在寺庙里花期竟然延长到了九月,在这样一个萧肃的天气里,看到亭亭开放的光叶石楠,沈阅却高兴不起来。突然,水塘里的锦鲤噗嗤一下全朝光叶石楠的方向游去。此时,沈阅才发现那里站着一个人,因为弯着的身子被光叶石楠覆盖的缘故,要不是水面上有浮起的的鱼食和成群的锦鲤是注意不到他的。投食完手中的鱼食,他拍了拍手,很自然地转过头来,发现了望向他的沈阅。沈阅这才看清他,白色的帽衫和茶色的长裤,她发现了这是那个敲钟的少年。他朝着沈阅微微一笑,慢慢地走了过来。
“初次见面,我叫程帆,请多多关照。”言语间是一股淡淡的清香,沈阅看到了他的嘴里含着的透明薄荷糖。紧接着他用手指了指那几株光叶石楠,“刚才你是在思考为什么这个季节还有盛开的光叶石楠吧?”沈阅刚要回答,他又接着说“我刚来这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然后我发现了水塘里的锦鲤,这个庭院里还有棣棠和麻叶绣线菊,非常美妙呢。”沈阅开口问“你大概很喜欢植物吧?”程帆笑了笑回答“叶落而知秋,植物总是比人更能体会光阴的变化不是吗?”听完这句话,沈阅又想起了父亲,记忆力,父亲最喜爱的植物是一种叫做械树的落叶乔木。父亲说在秋天里,械树总是因为它的色彩而给人以静谧感。盛开的时候,如同颜料一般的粘稠,深深的红色曼妙得像悬日斜挂的一角。父亲为此还画了一幅油画,取名为《秋之谧》,油画的右下角写着一行短诗:浓如煕煦,淡然我心。秋之静谧,冉冉光阴。沈阅忍不住念出了声:“秋之静谧,冉冉光阴……”程帆看着沈阅接着念:“迭迭靡靡,杳杳无信。”所以真的在不经意间的东西便跌入了时间的指缝中去,听到程帆回应的短句,沈阅忽然想看一眼械树了。恍惚中,听见程帆一拍脑袋,焦急地说“哎呀!忘了问你的名字了!”看着程帆的上下飞舞的眉毛,她觉得很有意思,这才笑着回答道:“我叫沈阅。”在交谈中,沈阅得知程帆是在寺庙里学习礼仪的学生,等到节日结束后便会离开。“所以在那天真的会有一百声钟声敲响吗?”沈阅问程帆。“嗯。这是这个节日里的盛大仪式,类似于祈求五谷丰登,安平和谐。”程帆把右手踹进了衣服前的口袋里,伸出左手,示意她看自己手掌边的硬茧。“我来这两个月了,每天都会去敲那个古钟,然后手掌上就有了这个。”沈阅却注意到了袖子上的一行小字,是用削得很尖的炭笔写上去的。程帆知道沈阅看到了那行小字,于是把手翻过来,让她看得清楚些。“是松尾芭蕉的短句。旅途中病了,梦在枯野中游荡……”程帆泯了泯嘴,慢慢地把句子念了出来。看到沈阅又是一脸恍惚,“那你过来寺庙是为什么呢?来观光吗?”程帆忽然问沈阅。沈阅这才回过神来,“我是来祈福的。”程帆笑着弯了弯眼睛说:“也就是说,特地为那一百声钟声而来对么?”沈阅眨了眨眼睛回答他:“可以这么说。”程帆指了指庭院不远处的几座房屋,对沈阅说:“我就住那。往右边走有一个露天的香坛,到了那天,我就在那等你。”沈阅点了点头,在互相挥手告别后,各自往不同方向返回。程帆转头看了看沈阅,这时候他发现了沈阅的右腿并不灵活,比左腿,看起来很吃力的样子。在抬腿上阶梯的一瞬间,程帆终于意识到了那是假肢,因为刚刚站着的缘故所以并没有发现。那么她来祈福是什么原因呢?程帆感觉沈阅就像那株光叶石楠,延迟花期,也许是因为天气的影响。不管如何,这样一株光叶石楠在旅客眼中都是美的。谁在意对于植物而言是这是一个好还是坏的季节呢?望着沈阅的背影,程帆竟然开始期待起那天的盛大节日,期待起那祈福和谐安平的钟声。
记忆呼啦一下,像绳索一样,松开后便延伸出去,从这端到那端。沈阅记得那是个大日子,作为省内夺冠的围棋手,她报名参加了全国的围棋大赛。因为住在市边的郊区,父亲一大早便开车从家往市体育中心赶去,领完参赛证后,还要送她搭乘就近的列车。也许是紧张,也许是闷热天气的原因,一路上,沈阅喝了很多的玄米茶。车上安静得可以听见发动机嗡嗡的工作声,于是父亲打开车上的磁带播放音乐,在前奏过后,他慢慢调大了音量。是一首日语歌,旋律很熟悉,沈阅总觉得在哪听过,仔细回想是父亲平日常哼唱的曲调。沈阅开口问父亲:“这是谁的歌?”父亲微微转过头来对她说:“哦?那是中岛美雪的《线》,很有味道的一首歌呢。”父亲回答过后,两人又陷入一阵沉默。然后又是父亲打破了沉默,“走近路吧,赶不上的话,可就恼人了。”然后把车从下一个拐角开了下去,“这路快十年没有过了,上一次是在什么时候呢?刚回来那阵?因为只有这里有清酒卖,所以不辞远路的来买酒喝。”父亲笑着像是自问自答地说完话后,按响了喇叭,从小路开了出去。等到视野开阔时,父亲才发现那是一个三岔路口,而车正横在中间。发现的时候,一辆重型大卡车已经极速向后座的方向行驶过来……
寺院点起了灯笼,不少旅客也手持着灯笼和供奉品在院中心等了起来。僧侣们在小阁楼上,一下下敲打着钟声。沈阅和程帆并肩站着,听着钟声环绕着,一下下,悠远浑然。沈阅在口中小声地数着数:“七十九,八十,八十一……”程帆打断了她:“你闭上眼睛祈福吧,直到听到第一百下钟声为止。”沈阅闭上了眼睛,在心里默念着:“九十七,九十八……”在第一百声钟声响起后,她睁开了眼。同时她听到了又一下的钟声响起,她抬起头来,看到程帆站在小阁楼上,双手正托着木桩。当程帆再一次站在沈阅面前时,把一支录音笔和一封信交给了她。
在离开寺庙的车上,沈阅插上耳机打开了录音笔。播放的是熟悉的旋律。
打开的信件上写着:“走到时间的面前,聆听生命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