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最盼的是过年做年糕。
那时候说是做年糕,其实是打年糕,我们萧山话叫“搡”(sǎng)年糕。
(一)我小时候,八十年代的萧山乡下打年糕
进入腊月,地里农活空下来了,大人们便张罗着找出平日不用的大盆和木桶,用来泡做年糕的米。
自家种的玉米剥去外皮,泡上少则一个星期,多则十天半月,时间的长短取决于温度和家人喜欢年糕软糯程度有关。
说起这个泡米的水也有讲究,老人讲不能用井水,做的年糕不好吃。那辰光没有自来水,就用水桶到池塘里担水来泡。
等到玉米粒轻轻一捏,能捏碎了,就算泡好了。另外掺上泡了一天一夜的粳米,再用自行车驼到村里磨粉机房去磨成白白的粉。
然后就是等着轮到自家打年糕了。
一般乡下家底殷实的人家,有老辈传下来,用了几代的搡年糕工具,由石臼( jiu)+杵臼(chu jiu)组成。
石臼用是巨大的石头做的,可重达两三百斤,需四个壮汉用粗绳架上木棍才能抬起来。
杵臼(chu jiu)是石头加上长长的木柄,也有都是木头做的。
眼看临近年脚跟,村里几位有声望的老人家商议,定下开始做年糕的日子。
按老规矩每家出一个壮劳力,十来个人一班,三班人马,白天黑夜不停歇。忙上十天半个月,从村西头开始,挨家挨户做到村东头,才算结束。
得到开始做年糕的消息,是我们小孩子最兴奋的时候。既可以凑热闹又能尝到热呼呼的新做年糕团子,想想都高兴地睡不着觉啊。
只见大人们喊着号子,在一群小屁孩前呼后拥下,稳稳地抬着石臼,一步一步向家里走来。
记得小时候自家造的房子,堂前(客厅)中间要专门留一块一米见方不浇水泥的泥地,就是用作过年打年糕时放石臼的,泥地上再用大力打年糕也不会坏。
做年糕有几道重要工序,分别是烧、蒸、打、压。
邻居叔叔伯伯们早已默契,自发分组。
先说“烧火”一一
像我爷爷,不管村里谁家有红白喜事,都是当仁不让的灶头一把手。他早早看好各家备的柴火,在灶头守候。
不要小看这个烧火,也是大有讲究,什么时候要大火旺,什么时候要及时撤柴,爷爷都是一手握火钳,一手拿烧火棍,不慌不忙心中有数。
大人们说我小时候顶“老实”,不吵不闹,最喜欢帮大人烧火。
我喜欢坐在灶膛前的小凳子上,守着旺旺的柴火,有什么番薯豆子花生都扔进去烤,又暖又幸福。还有一样是喜欢用钳子在被熏黑的灶膛上乱画乱画,边烧火边画。画的丑也不怕,反正过几天又熏黑了,正好重新画。
哈!沉浸式回忆,扯远了。
还是说回做年糕顶关健的环节“蒸糕花”
一一
邻居阿羊大伯、我大伯几个年长沉稳有经验的,负责前道,蒸糕花的部分。
“蒸糕花”,顾名思义,是将粉蒸成糕,若能松松成花一样便是成动。
把配好比例的米粉倒入垫着纱布的木蒸桶上,中间要掏空,用大火蒸熟。
那为啥又叫糕花呢?
这个环节,在我幼时的景象里是很神秘的。热气腾腾的大铁锅上,在烟雾缭绕中,看大伯们加水、搅拌、盖盖子一气呵成。
这时候,如果有调皮馋嘴的小孩想要上前探头看下,后脑勺必是少不了挨“笃栗子”的。
因为据说,如果蒸的时候不小心打开蒸笼盖子,糕花便会夹生蒸不好,那么这年糕也就做勿好。
年糕,年糕,年年高。
而糕花,便是借年糕开出的花。
是寓意农家一年辛苦劳足的安慰,更是来年丰衣足食的彩头,确实是顶顶要紧的呀!
故而,每一锅糕花出笼,大人们的神色也是紧张又兴奋。当一笼笼伴着米香、水汽、松松软软巅巍巍糕花被倒入石臼时,大伙便眉开眼笑,主家也暗暗松口气。
这个时候,便有按捺不住的小皮孩趁机把手伸过来,想捏一点吃。但又一下被烫的缩手都来不及,又急又馋的样子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我的爷爷便乐呵呵地挠着光头,在围兜上擦擦手,揪一点糕花给我们这群馋嘴巴小孩分分。
再说说最热闹“打”年糕的部分一一
这时像我小叔叔他们年轻身强力壮的几个,便要出大力了!他们要将糕花用杵臼(chu jiu),一下一下打成又粘又有韧劲的年糕团子。
这可是个力气活!
只见一个壮小伙抡起杵臼(chu jiu)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一下一下捣在米粉团子上。
每打一下,旁边都要有一个手脚麻利的妇女用热水抹一下杵臼的底部,因为米团子太粘,沾上便抡不起来。
就这样,再有劲的小伙顶多喊着口号“嗨!”“嗨!”“嗨!”打十几下,就满头大汗得换人。
估计打一蒸(块)年糕要换三四个人。
而每户人家少则做十几蒸,多则要做二三十蒸。
所以,这绝对是村里小伙子们大显身手的时候,也是姑娘小媳妇们暗暗评头论足时。
最后还是“压”年糕
这个活相对轻松,但因为要趁热将打好的年糕团子压成年糕块,所以要挑两个手脚麻利的做对手才行,一人一头扶着丈把长的粗竹杠,趁热将用纱布包好的年糕团子,压成宽宽扁扁的大年糕块。
然后摊在大桌子或是竹塌上晾凉了,主家便可用大菜刀切成条状,再晾干放在提前准备好的坛子和缸里,泡上还须得是池塘里的水。
这便是我们江南人家,从过年要吃到开春寓意年年高的年糕。
接下来小时候每天的早饭,都是年糕粥。
妈妈早起烧粥的时候,捞两条年糕切大块放进去,等米稠了,年糕也软了。
大冬天里,就就着蒸腌白菜热呼呼吃一碗稠稠的年糕粥。便是再调皮会玩的小孩,到中午也不会饿。
若是家里有客人来,主妇们便稍讲究些,年糕块切小些,随手院子里割株大菩头菜,被霜洒过的青菜甜糯,做个青菜汤年糕。只需出锅时洒点盐,用筷子掏点罐子里的猪油放进去。
倾刻间,一碗绿白相间的菜汤年糕热气腾腾端上桌来,简单,倒也不显得失礼。
(二)2023年12月16日,带豆花花生回乡下看做年糕
今日思绪,记下以上幼时时时环绕心间的做年糕记忆,也算了一件心愿。
起因皆由半月前,豆花放假回来,和她提起姨婆家要做年糕了。小姑娘平时最爱听我讲小时候的故事,说起打年糕更是饶有兴趣。
我便和姨妈约好,带孩子们回乡来去看做年糕。
现农村条件极好,别的不说,便是新鲜蔬菜一样,就令我等“半吊子”城里人流连忘返。自诩半吊子是因为一直“身在城里心在乡间”,或是魂在乡间哈哈。
我若是出门几月不得回乡,必是浑身不自在,须回姨妈家放开肚皮,好好吃几餐各种现摘的蔬菜,不喜炒,只爱蒸、煮,才能缓过劲来。
怪病一桩,也亏得姨夫姨妈自幼看我长大,随着我的性子,总是由着我想怎样便怎样。
农家条件好了,只需老人自家种点菜吃,渐渐地不在乎以年糕讨彩头了。
但祖祖辈辈饮食习惯还是传承,特别是像姨夫姨妈上了年纪的,每年总是张罗着要做点年糕,自己吃也送人。
与以往不同的是,离过年还有两个月,乡间便早早开始做年糕了。但家家住的都是别墅屋,石臼已几十年不用,闲置角落或被人收罗去成了古董。
村里有人家置办了做年糕机器,姨夫浸的130斤米,从磨粉到蒸,再挤成条,压成年糕,用不了一个小时,便做好了十几蒸年糕。
豆花和花生从没见过从米到变成年糕的制作过程,东摸摸西看看,兴奋不已。
姨婆更是贴心,准备了油条和白糖,给他们趁热沾着吃。
惹得小家伙们大呼,太好吃了!
我也尝了点,好吃,却再也没有了小时候的味道。
总想拼命抓住点什么,但时间毫不留情从指间溜走。
晚饭后,姨妈在窗前洗碗,我站在她身后,跟姨妈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说明天早上给小孩们烧个青菜汤年糕好了。
看着姨妈圆圆胖胖的身体,花白的头发,我不由得将双手轻轻环在她腰上,心里很爱很爱她。
就像豆花说很爱我一样,我们都被爱着,也爱着别人。
那些借由年糕也好,青菜也好,阳光也好,冰霜也好,都是人世间平凡而极致的美。
记文致此,庆幸自己还能啰啰索索写下这些。
豆花在我身旁看书,我答应写完读给她听。
遥想若干年后,孩子们无论在世界上哪个国家学习生活。
也许,会朦胧记得,曾在乡下姨婆家的一碗青菜年糕汤吧。
2023.12.16日
记于六里桥姨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