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贾言从噩梦中惊醒,后背尽湿。
梦里的他正对着镜子剃须,当用剃刀剃第一下时,他看见自己的面皮突然像墙皮一样干裂剥落,一片片簌簌地往下掉,直到他的脸孔变成虚无。
贾言“咕咚咚”灌了自己一大杯冷水,才好不容易冷静下来,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噩梦,明明昨天刚被吴副总叫去办公室通知了一个大好消息,理论上他应该做个美梦才对。
对于这个大好消息,贾言接受得忐忑不安。公司销售部的经理位子空缺了出来,对于这个位子,贾言根本不做他想,一来他学历一般,工作时间不长,二来在销售部的业绩只能算是勉强合格,理论上这个机会怎么轮也轮不到他头上。
可恰恰在竞聘结果出来前,贾言的舅舅帮公司的吴副总弄到了一个购房资格,升职的机会便突然砸在了他头上。
“明天才会正式宣布,你今天回去低调一点儿,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吴副总说。
“可是……”贾言犹犹豫豫,“其他几个人的资历、能力……我怕……”
“怕什么!”吴副总将烟蒂使劲熄灭,“怕别人质疑?小伙子好好干,别去管那些不该你管的事。”
贾言被噩梦惊醒后,便没有再睡着,眼睛巴巴儿地望着窗外,直至天光。
一夜之间,胡茬又长了一点儿,他拿起剃须刀,突然想起那个噩梦,心有余悸地放下了。
镜中的贾言黑眼圈也重,脸孔泛黄,想着今日要宣布竞聘结果,他总不能以这副颓废的面貌去上班。贾言的眼光落在洗手台上的一瓶面霜上,那是同事乔婄淇拿了销售大奖后给部门里每个人送的,据说护肤效果很好。他顺手抹了一把,果然能看到些提亮效果。
贾言出门寻了一辆共享单车,打算从今天开始,低调地骑车上下班。自己的那台车比副局长的贵,以后不能再开了。
他刚蹬上车,便看见乔婄淇风风火火地从另一个单元门洞冲出来,一边戴耳环一边冲他喊:“贾言,你今天不开车么,还想让你带我一程呢。”
乔婄淇比贾言早两年进公司,月月是销售冠军,敢说敢做,气场两米八。他与她住一个小区,早上如果碰到的话,乔婄淇常会蹭他的车一起去公司。
“今天怎么不开车了?”乔婄淇向他的车位望了一眼,奇怪地问。
“那个……”贾言清了清喉咙,“刹车不太好,打算拿去保养一下。”
乔婄淇不疑有他:“那算了,我叫车,你要不要一起?”
“啊不用不用,自己骑车锻炼锻炼。”贾言老气横秋地回道。
乔婄淇笑起来:“是得锻炼锻炼,你今天的脸色有些发白。”
到单位离上班时间正好差五分钟,不早不晚,不高调不低调。贾言夹着包走到座位上时,发现竟有人提前帮他打好了水,水杯里甚至还泡了枸杞。
贾言站在枸杞前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与他同期进公司的范通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贾经理,您看这水的温度合适不?枸杞是我托人买的上等货,您喝一口试试可好?”
范通与贾言年岁相当,也没多少资历和业绩,平日里懒散惯了,就好占些小便宜,爱打听些小八卦。
贾言听他这么唤自己,心里不由一惊。范通看出他的紧张,凑过来小声道:“今天就宣布了,您这是实至名归啊,我提前恭喜您。”
范通笑得谄媚,几乎要贴上来。贾言突然发现他的脸变得白中透亮,连毛孔都几不可见。贾言退了一步,想要继续装傻,却瞥见乔婄淇那疑问的眼光飘了过来。
“你俩在说什么悄悄话?”她嗓门大,一派要将他们的秘密放于太阳底下曝晒的模样。
范通朝贾言挤了挤眼,转头回她:“男人之间的谈话,你一个女人不懂。”
乔婄淇“嘁”了一声,转身重新投入到忙碌之中。
范通又转回来:“贾经理,你得小心她。据说这次竞聘,她的客观分最高,如果知道没上,保不齐会去闹上一阵。”见贾言不吭声又补充道,“不过无论何时,我都站您这头,有什么我能做的,您尽管开口。”在说这番话时,他的脸越发白亮了,像塑料面具。
过了上班时间十分钟,郑多虞抱着他那只用了至少五年的保温杯晃了进来,照例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就坐进了工位。
他是部门内资历最高也最年长的员工,据说成立销售部之初他便来了,属于元老之一。
如今当年的那些元老走的走,升的升,只有他还稳如泰山地做着普通员工,没升岗没提拔。头几年他还会做些销售单子,近几年则全身心投入股市和楼市,据说赚了不少,来公司不过挣点儿零花钱,外加蹭点儿空调打发时间。
郑多虞是贾言入公司实习期间的入门师傅,虽说没教他什么,但好歹担着个师傅的名分。
贾言知道郑多虞也参加了本次竞聘,他其实几乎每次都会报名参加,从未成功。他并不关心结果,报名只为凑满人数,免得竞聘都开展不了。
如今自己一跃成了师傅的领导,贾言还是忐忑的,这样想着便顺手匀出一小罐枸杞给郑多虞拿了过去。
“恭喜啊。”郑多虞眼皮都没抬,电脑上已经出现了股市走向图。
“啊?”贾言又是一惊。
郑多虞补充了一句:“今天不是宣布么?恭喜啊。”
这一回乔婄淇听清了,踩着恨天高“哒哒哒”冲过来:“什么?!”
贾言有些尴尬,笑了两下觉得更加尴尬,索性合上了嘴。
“竞聘结果出来了?”乔婄淇歪着头问他,“你们都知道了?提前知道了?是你?”
“不知道哇……”贾言道,“他们开玩笑的。”
“那你的脸为什么发白?”乔婄淇冷笑,“呵……挺好,挺好。”她又踩着恨天高“哒哒哒”回到座位,沉静两秒之后,开始把资料书本扔得“哐哐”响。
竞聘结果是吴真副总亲自宣布的,除了乔婄淇和她带的新人冬子外,其他人都心照不宣地鼓着掌。
冬子凑近乔婄淇:“姐,我听说客观分你最高啊,他要赢你的话,领导得把你的主观分打成零分吧?”
乔婄淇没搭理他,在座位上静坐了半晌后,突然冲出门去。范通第一时间溜到贾言身边:“贾经理,您看,她多半去闹了吧?”
贾言的面色不大好,并未接茬。接茬的是郑多虞,漫不经心又一针见血:“去了也是白去。”
乔婄淇连吴副总的门都没敲就闯了进去。
“吴总,我想找您谈谈这次的竞聘。”乔婄淇开门见山。
吴副总眯着眼睛,一脸慈祥:“欢迎欢迎,不过我一会儿有个会。”
“就耽误您五分钟。”她不依不饶。
吴副总收了笑容,伸出手示意她开口。
“吴总,听说这次竞聘我的客观分是所有人里最高的。”
“是么?我怎么不知道。”吴副总油光光白锃锃的脸上露出疑惑表情,“打分结果那都是保密的,连我都没权力查,小乔啊,别听外面的传言,都不可靠的!”
“那我比贾言差在哪里?”
“你工作很努力。”吴副总在字斟句酌,“不过……不太显性化。”
乔婄淇失笑:“今年公司最大的两个销售大奖都是我拿的,一等奖,还是您给我颁的奖,您忘了?”
吴副总低头摩挲着手机。
“您昨天代表公司刚签署的合同也是我谈下来的。”乔婄淇继续试图唤醒他的记忆。
“是这样啊,小乔。”吴副总缓和了一下语气,“你的业绩也不错,但是你在公文和材料上下的功夫不够,有成绩也要想办法表现出来嘛。好了好了,我要去开会了,你加油干,以后还有机会的。”
他说着就要脱身,溜得比泥鳅还快。
乔婄淇跟在后边追问:“作为销售部,销售业绩难道不是最重要的?写材料才重要?!”
吴副总消失在楼层拐角,她的话也散了,像从来没有说过一样。
回到部门,贾言正带着大家伙儿开会,手边的茶热热的,被范通刚换过。
范通的能力他很清楚,做不了什么业绩,但是素来爱表现,所以歌功颂德粉饰邀宠的材料正好可以交给他。
郑多虞是有经验的,得利用起来,然而贾言刚表达出要增加郑多虞工作量的意思时,郑多虞却叹了口气。
“小贾……哦不对,现在该叫贾经理了。我这个人现在做不了一线了,不是我不想,是客观情况不允许。你看啊,我眼睛已经开始老花了,写材料有点儿困难。关节炎是老毛病,不能出去跑客户了。又有胃溃疡,喝酒那肯定更不行了。”
贾言被噎了一下,却仍不死心,又循循善诱道:“你还正当壮年,再努力努力总不是坏事。”
“没什么好努力的,我又不缺钱,现在不过是在等退休。”郑多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可你明明还有将近二十年才退休。”
“有什么区别呢?”郑多虞笑,又重复一遍,“有什么区别嘛。”
贾言碰到个软钉子,只好又转向范通。范通倒也坦白:“贾经理,我这个人做销售不大行,不过乔姐行啊,销售的活儿肯定是她没跑了。”
贾言有些为难:“她今日情绪上……”
“情绪不好又能怎样,只要还吃这碗饭,还不是得干下去。贾经理,她要是不干,您就考核她,扣她奖金,看她干不干!”
会议室的门被“哐”地推开,乔婄淇黑着脸站在门口:“奸人当道,国将不国。范通,有本事你当我面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小人!”
范通的脸胀得通红,本想申辩几句,但被贾言的眼神给制止了。
贾言看着扬长而去的乔婄淇,心头的火也“蹭蹭”直冒。好歹今天自己第一天上任,就算部门里有人不服,表面上也还是给他三分面子。唯独这个乔婄淇,软硬不吃油盐不进。
贾言坐在座位上越想越窝囊,房间空调的温度又让他极为不适,尤其是脸部皮肤又干又痒。他顺手拿了范通桌上乔婄淇送的同款面霜抹了两把,方才觉得舒缓许多。
贾言闭上眼开始琢磨范通的话,越琢磨越觉得他说得对。今日上任,几乎所有人见到他都赞他意气风发,只有乔婄淇没给好脸色。她再能干,也是手底下的员工,必须听自己的安排和调遣,不管服不服。
他要立威,对,他必须要立威。
乔婄淇照常安排冬子将合作方信息录入系统,冬子却拒绝了她:“乔姐,刚才范通范哥让我帮他修改一篇公文……”
“你是我组里的人,他凭什么让你干活?”
乔婄淇不由分说冲到范通面前:“冬子是我的人,你让他帮忙是不是得先问过我?”
“五分钟之前确实是你的人,不过现在是我组里的人了。”范通的眼神里颇有些得意之色。
“谁授意的?!”
“我——”贾言恰到好处地出现,脸上挂着的笑颇有几分吴副总的精髓,“小乔啊——”连语气都仿佛复制黏贴,“冬子是新人嘛,在各个组里锻炼锻炼有好处,再说了,冬子自己也愿意的。”
乔婄淇回头看向冬子,冬子慌乱地点头:“愿意,愿意。”
乔婄淇气极反笑:“行,你们都能耐。”她抓起包向外走去,“头疼!请半天假!”
只有冬子追出来:“姐,姐——”他喊住乔婄淇,“你别怪我,贾经理和我说了,在这个公司,做业绩没前途的,材料写得好才是王道。”
“什么狗屁道理,这你也信?”
冬子尴尬地笑笑:“不得不信啊,你不就是个典型?”
竞聘结果出了以后,吴副总照例在公司群里发了一条鸡汤。大意是见到两个人在干活,问及做什么时,一人答在搬石头,另一人则答在修教堂。十年之后,答搬石头的还在搬石头,答修教堂的已成为哲学家。“所以,有的员工看似任劳任怨辛勤付出,可为什么没有竞聘成功呢?因为她只是花了蛮力,不懂得思考和创新。所以大家都要看得长远一点儿,这样才能真正提升自我!”文末还发了个“拼搏”的表情。
鸡汤一出,群内各部门踊跃回复,表忠心的表忠心,立flag的立flag,一派积极向上热火朝天的气氛。
少顷,人力部发了一张数据表给贾言:“你们部门回复吴副总的人怎么不够百分百啊?赶紧统计一下缺了谁?得快点儿补上。”
贾言一身冷汗,立刻放下手中工作去查缺,一查,不是别人,正是乔婄淇。
他只得硬着头皮给乔婄淇打电话,她在电话那头冷笑:“行,不就回个鸡汤么,我回就是。”
两分钟后,乔婄淇回了一句:“所以,教堂最后没修成是吗?因为都去当哲学家了。”想了想又补上十个触目惊心的笑脸。
贾言彻底恼了:“你快撤回,你疯了吗?”
乔婄淇一字一句回道:“你听好了,我是不会撤回的,我——辞——职。”
辞职在这样的公司里不是个新鲜事,几日之后连谈资都算不上。但乔婄淇却不大一样,她的辞职出现了后遗症。贾言接手销售部后的三个月内居然连一单业绩都没做成。
“怎么会这样?!”贾言焦虑不已,“部门里那么多人,又不止她一个销售!”
范通摸摸脑袋,无奈回应:“她走了,不仅仅是一个人走这么简单,她可是把老客户都带走了……”
“那新客户么?一个都没找到?”
“都小得很,大多数只不过想来分个好处,还有一些仍在观望……”范通总有讲不完的理由。
“马上季度复盘会了,总经理要听汇报,你说怎么办?!”贾言没好气的,“一个个的都靠不住!”
三个月下来,贾言早已习惯了上司的角色,脾气也愈发大起来。范通看在眼里,表面上是没什么,心里却是不服的。虽然在外人看来,他俩亲近如兄弟,但范通很清楚自己的真心从未参与过,甚至连显露一下都是愚蠢的。
“汇报嘛,不过就是写份材料,材料是可以粉饰的,只不过这次需要粉饰得更细致点儿。”范通出主意道,“以前不都这么做的么?做几个数据,改改口径,业绩就出来了。”
“不会穿帮?”贾言有些忐忑,“财务那边看不到入账的单子,万一追究怎么办?”
“谁会给自己惹麻烦。”范通笑起来,“为了一次汇报,何必伤了部门间的和气?”
贾言终究是被他说动了,犹豫再三拍了板:“你先去写一稿,我们再看。”
“好嘞!”范通领命,“业绩写成比上个季度翻两番合适不?”
贾言灰着脸摆摆手,“一番吧,低调点儿,一番。”
汇报很成功。
尤其是报告开头引用了总经理某次会议上的发言,让他十分愉悦,一场汇报下来喜笑颜开。
总经理特别肯定了销售部和分管销售的吴副总的成绩,于是吴副总也喜笑颜开。吴副总一开心,连带着贾言自然也喜笑颜开。
销售部被评为季度先进部门,贾言被纳为后备干部,范通手握着空白的业绩一跃成为销售骨干员工。
大好前途在不远处召唤,大家都喜笑颜开,一样的锃白面孔,连嘴角弧度都丝毫不差。
笑过之后,贾言开始有了不安,可这种不安很快被即将到来的利益所掩盖。谁都不知道气泡什么时候吹破,只要他在这个位子上时没破就行,谁会关心一个烂摊子是谁接手呢?也许是范通,也许是冬子,然后像他一样击鼓传花下去。
贾言舒了一口气,瞥见镜中的自己为了这份汇报材料而生的满脸胡茬,于是顺手拿起剃须刀来,一下一下……突然,他发现自己的面皮开始如墙皮一样开裂,簌簌掉落,直至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