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赵冷不急不缓道,“本朝开国已有百多年,立国根深,原也不错。但外人不知,殿下还不知么?朝政多有不畅,草莽之间龙蛇潜伏。四塞雄关之外皆不靖,四海以内暗流涌动。这还不算,朝廷军制政制颇多弊端,才是要害…”
四皇子眼光在他脸上扫来扫去,半晌才道,“你说得仔细些。”
赵冷点头道,“近来军中之弊更显,便先说军中。开国之初,设五军都督府与兵部,本是相互制衡,以免一方坐大,但时至今日,两者相互掣肘,已是众人皆知。经武堂出身的将领与非堂系之争愈演愈烈。军制自队至旗、自旗至营、自营至旅,以至于军,本自井然,但如今多少军中各自为政,擅变军制,有的一营以至数千,一旅不足千人,皆非罕见。各镇都总兵、镇守使、巡阅使、驻节使,不但军制不一,互不统属,且一个个尾大不掉,不但主军,亦各主政,甚至田赋盐税,皆自行其是。多少地方,只知有将军,不知有朝廷。”
四皇子插话道,“不错,去年冬天,淮西镇守使丁旷居然发兵攻打如意侯府,险些搅乱朝廷一直视为平稳的两淮。这确已是固疾了。”
赵冷见四皇子兴致已起,更滔滔不绝讲下去,“朝廷之弊,更由来已久。各王侯公卿,既有食俸而尸位素餐者,亦有无职而乱预朝政者。各大府上,府兵家将本是护府安危之用,但如今已不啻于私兵私军。再说民本,本朝立国之初,均田免粮,轻徭薄赋,但如今富者拥田千顷,贫者无立锥之地,流民日众。”
“还有,朝廷一向重武轻文,武将尚有军校与经武堂,但文官进退,全无凭据,多是相互保荐提携,或看家世出身,以至营私勾连,不可胜数。我管吏、户、刑、礼四部。接手之日,吏部对官员能绩并无核查实效,任免无由。户部亏空多年,寅吃卯粮。刑部积案成山,礼部制失乐坏。”
“这些年来,我有心大加整饬,虽也略有所成,但毕竟积重难返,不过勉强维持。为今之事,若沉疴已久,非猛药无以为治。殿下,皇上有恙多年,我还是那句话,为江山计,只有你承了大统,才能励精图治,将这乾坤再重新整治…”
他如此毫不隐晦,四皇子竟再未说出“大胆”之类的话,只是一阵沉默。
楚图南听得心惊不已。他未料到,赵冷竟说出这样一番话。他在军中多年,也深感弊端甚多,朝政多有不堪之处,但毕竟无赵冷一般的全局眼光,难以说得如此清楚。
想不到,赵冷竟是胸怀经天纬地之大志!
良久,四皇子叹了口气,“那你说说看,如何,如何做?”
赵冷胸有成竹,侃侃而谈,“如今至关重要的便是重整朝廷之制。一者,王侯公卿,只可予俸,不可予权,必先削其权以固朝廷之威。二者,天下政制,贵整齐划一,无论州县府道,皆须重整,当效两汉之制,朝廷中枢以下,只设郡县两级,除冗员赘事,以减民负。”
“三者,再整军中乱政,军制宜一,统兵之诸侯,不可长居一地,有事则出征,无事则练兵,但绝不可掌政。掌兵之将,绝不可使之有财赋之权,朝廷只有以军饷制之,用兵才能如臂使指。四者,官员若要贤能,必须开科取士,不论出身,只论才德,凡有所任,皆据实绩,有绩则升,无绩则降,使能者进、庸者退。”
“五者,天下当多奖耕织、盐铁经营,必依田与财多寡纳赋税,用之济贫。六者,朝廷更要收天下闲田、多开荒田,以安置流民,更要归众赋税于一,以免生民之苦。”
“七者,国之有治,必明令严刑,有案必查,有犯必惩,须重修朝廷之律,不惧繁细,使小民皆知法之所出。八者,当广开民智,多办学堂,民可由之,亦使知之。”
“九者,亦要广开言路,言者无罪,无论贫富贵贱,皆可言朝政;京城当在六部之外设议事堂,各郡县皆选有民望之人,常居京城以议朝政。十者,当今草莽龙蛇混杂,山野不靖,宜立招贤堂,多聚江湖人物,以消弥绿林乱局之源…”
赵冷说到此处,突地又双膝跪倒,“殿下英武睿智,可谓天降大任。若殿下不弃,臣愿辅佐殿下,大展鸿图。这是臣之‘论朝政十疏’,请殿下过目。”
他说着从袖子中抽出一叠纸递了过去。
四皇子接过,迟疑一下,脸上微微变了变色,但旋即恢复如常。他缓缓道,“左相,你句句金玉之言,我,我倒是一直错怪了你,只道你欲把持朝政…”
赵冷忙道,“殿下,我前年与护天侯联手,并非针对殿下,只是章大将军太过跋扈,国家多事,已经不起变乱。为朝廷计,不得不如此,请殿下见谅。”
四皇子双眉一挑,“如今护天侯气焰大张,与七弟过从甚密。大哥被废了后,似乎,似乎,他们更是…左相,你且起来,若果有一天,我,我能…必如你所言,将这弊政一一除去。”
赵冷听四皇子如此说,其意甚明,登时向四皇子磕了个头,随即站起。
楚图南心中砰砰直跳。怪不得东平王让自己多盯着四皇子,看来皇上一废太子,诸皇子果然便不安份了,朝臣们也各有所图。不过,赵冷所言,确是句句直指朝廷弊端,若四皇子真能依他所言,兴利除弊,倒也不是坏事。
他此时心中倒真有几分愿皇上立四皇子为太子,只是料不到左相赵冷竟会以这种方式投靠四皇子。其实,赵冷在朝中实权甚重,他此举到底是谁所得更多,还当真难说了。
四皇子心神似乎顺畅多了,面上现出些许笑容。他迟疑了一下,将声音压得极低,“左相,依你看,这,这个,胜算几何?”
楚图南心又是一紧,他指的自然是夺嫡之争。赵冷也低声道,“如今言之过早,只是兵权至关紧要,五军都督府…”
他话未说完,远处尖厉的哨声响起,一阵急厉厉地划过长空,经久不息。
这是有紧要情况的传信警讯。几个人脸色都变了。四皇子点头道,“左相,不知出了何事,我要先回中庭大帐了。回京之后,你我再做计议。”
赵冷也点点头,“殿下万事小心!”
四皇子上了马,飞奔而去。赵冷立在当地,嘴角却泛起一丝笑来。那笑意味深长,既有如释重负之感,更多的却是心机乍露、所谋得逞之意,直看得楚图南心惊胆颤。(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