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的我站在照片里,笔直的,面无表情的,在一片雪野之中,在一个冬天,在一座坟山里。我穿着小西服,手拿一枝竹,它翠绿的,显得过分的生机勃勃,然而不幸的被我折断了,就此脱离了它的母体,它的营养供给,它的自由土壤。
我静止在过去的时空之下,光与影那时恰到好处的捕捉到了我的整个轮廓,完成此项工作的人,是我永久不愿提及的,他近乎一个虚无的存在,只是存在于我们所有人的神经末梢上,有时会在不经意的时候牵扯着,我们业已坏死的亲情脉络。
作为一个血栓,一个传说,他总是模糊不清的,随风而扬,且任意游荡,脱离家族之根。
新世纪尚未破门而入的那年,乡下的生活仍然质朴而简约,物质上依旧相当匮乏。
在我童年的印象里,故乡总是一副黑白照片的模样,黑色的镜框里永远裱着黑灰的画面。
唯有屋后的那条小河略微有些活力,不过也不是特别张扬,它只顾长年累月地静静流淌,义无反顾的清理着两边河滩。
在趋于平缓的河心边缘,准确来说是河坡上,栽植着一排柳树,它们似乎常年葱茏,被青翠的色泽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它们在风雨中摇摆,似乎停止了生长,时间在那儿仿佛凝固了,在我的记忆里,从十岁到二十岁,它们的身高一直整齐划一,矗在坡上,不卑不亢又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每到下雨天,河埂就变得泥泞不堪,让人举步维艰,我常穿着胶鞋在下雨天徒步去上学,踩着松软的泥土,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将那些粘在胶鞋四周的泥土带到别处,然后再从田野中交换来一些新的泥土。
我生活的村子是一个极其松散的单位,邻里之间相隔都在百米之外,就如同我们松散的情感,经不起琐碎生活的任何拉扯,经常会破裂,甚至两两之间隆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使得人们无论是在白天或者夜晚,都难以逾越。
村子同样很小,二十户略多的人家,路上平时几乎很少看到有人走动,每当农忙或者白天,大家都在田地里劳作,就更显得没有人烟了。至于后来,两千年之后,更多的人搬离了那里,有的在镇上购得房产,有的去县城定居,甚至去了省城的也有。再加上年轻人都去了大城市打工,如此村里的人越来越少,只剩下一些孩子和老人,坚守在那儿。
夜晚,我通常是不出门的,一过了七点,整个村子便被黑暗所笼罩,即便是有微弱的灯光,也被树木遮掩了,偶尔漏出一点光亮,也是隐隐约约,十分遥远,让人怅然若失,胆怯如我是万不敢出门乱窜的。除非有小伙伴成群结队,倒是能在打闹与游戏中忘记了害怕。
只是后来小伙伴们都逐渐消失了,几乎是一种戛然而止的,失去了全部联系,他们有的外出打工了,有的外出求学,反正好几年我们都不曾蒙面,大家似乎都奔向了与各自都相反的方向去了。
这种脆弱关系的突然中断,使我们的童年或少年时光开始变得模糊不清起来,那些一起成长和相伴的日子,就这么一下子被时间擦去了,了无痕迹。
有的人在这里出生,有的人在这里逝去,都给我面目难辨之感。
成年之后,我脱离了它,走的不算远也不算太近,有时在脑际匆匆浮现一个场景,生活在那里,那间老旧的房子,万物沉寂,只有风声鸟鸣,偶尔刺入耳廊。
河埂上那些无人居住的房子,有的已经倾倒开裂,青苔爬满了墙壁,掩盖住了曾发生过的故事,草木在那里忘形的疯长,占领了门前平地。
只有接收信号的天线还固执而顽强的指向天空,仿佛这样就可以保持与外界的连接,循着电磁波,或许真能找到一个什么人也无可知。
我曾走过无数遍的那条小径,依旧在那儿对我敞开着它的怀抱,它无尽延伸着,通向小镇,通向县城,通向世界任何一个地方。只有它可以平静如初,欣然接受,来与去,在与灭,现实与虚无。
放置我童年与少年时光的这个小村庄,存在了半个多世纪,经历过洪水的清洗,也见证过许多蜚短流长的家庭故事。我既熟悉它又对它漠然不知。
当我让它悄悄地从笔尖涌出时,却变得一发而不可收拾,我所想描绘的远远不止于此,然而终究无法淋漓尽致。
2017/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