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隔半年他们三个都会相聚一次。

      大学时他们曾住一个寝室，每天嬉戏打闹。毕业之后四个人中有一位远居浙江，做了别人的上门女婿。剩下的三个，有两个定居长沙，相继结婚生子，每家也都生了两个。最后一位至今还是个单身汉。

      住在长沙那两个处境和生活都差不多，每次的聚会时间、地点都由他们发起。他们最喜欢叫这个单身汉过来，并且次次让其买单，谁让他迟迟不结婚，手头宽裕亦无家庭约束哩。而单身汉呢，则随叫随到，乐在其中。

      这天傍晚，夜幕刚刚拉上，长沙南城的宵夜摊上已到处是人。这是座人间烟火气十足的城市，努力奋斗在这儿让人提不起兴趣，哪怕是凌晨两点，依旧有大群年轻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

      先到的两个中年男人已经开始喝酒，今晚的他们是自由的，因为出来之前早跟家里那位做了报备。对于婚后没有自由的男人来说，最好的借口也只剩下招待远道而来的同学了。

      有一个人开口问：他怎么过来？

      另一个回答：坐高铁，从衡阳到长沙只要半小时。

      “他还要多久？”

      “十几分钟。”

      先前那个接着问：“他还在做售后吗？”

      “对，干这个十年了。”

      “他为什么不想着换一份职业，难道要做一辈子售后吗？”说话者脸上露出鄙薄的神情，“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岗位，指不定哪天就要被辞退失业。”

      另一个却说：

      “我猜他压根就不担心失业。他有房无贷，又没有家庭妻儿，每天赚100块就足够养活自己，根本就不用考虑未来……”

      “可是他为什么不结婚？听说十年前他的父母就帮忙在衡阳买了新房，现在都三十五岁了，怎么还一个人孤零零飘着。”

      “是很奇怪！他既对女人没有兴趣，也没表现出对事业的狂热。像他这种人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不看新闻，国家大事与他无关；也不追时事，从不评价热点事件，仿佛社会进步与他无关，除了吃喝玩乐外，啥也不关心。”

      “现在社会上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就像是染上了某种病。”

      交谈的两人相视而笑，他俩处境相似，是一个派系的。

      “他家底很有钱吗？”有个人问。

      “一般般，父母只是个普通人。”

      “难道家里人就没有逼过婚吗？”

      “好像从未听他说过。”

      “那你知道他每天在衡阳做些什么吗？”

      “谁也不清楚。他很少跟我们分享私事，每次过来就是喝酒聊天，但聊的都是很久以前的事。”

      “他该不会是取向有问题吧，又或者是有精神疾病。”

      “你这么说或许有可能，我有个表妹就是，三十一岁了，每天很少出门很少说话，不接触异性不考虑结婚，大概率是准备孤独终老了。而且她还脾气大的很，谁劝都没用，这个社会到底怎么啦？”

      两人吃惊的互相看着，露出难以理解的表情。

      一会后，那人很惋惜的说：

      “我觉得他好可怜。一个大男人守着空房，每天下班后回到家里死气沉沉，生活还有什么奔头，他怎么会混成如今这个样子。”

      “我断定他就是太懒，如果稍微勤快点，日子肯定不大一样。他在上大学时，我就看出来了。那时候大家二十出头，个个都忙着谈情说爱，他却能够在图书馆待上一整天。我还以为他会干出点大事，但现在看来也没好到哪去。”

      “他就是个怪人！”

      “不过他有一点还是不错，只要我们一喊就会毫不犹豫的过来。在我们那群大学朋友里，唯一能叫得动的就只有他了。其他人就像死了一样，每次总有各种各样的借口。”

      两个酒杯碰到了一块，同时传出一阵哈哈大笑。

      在座的这两人心怀鬼胎，精打细算，他们在内心里瞧不起单身汉，把人家从一百公里外的地方喊来，只想让其陪酒买单。哪怕整顿饭吃下来不足200块，这两个老油条也不肯第一个开口喊结账。

      二十分钟后，那个单身汉到了。比上次瘦点，带着眼镜，头发更少了。

      老同学错愕的叫起来：这半年来发生了什么？

      单身汉微笑着回应：还是老样子，没变。

      可是没人相信。

      “你最近工作压力大吗？是不是换工作了？”

      单身汉摇着头：

      “还在之前的单位上班，不过现在事情少了点，听说公司不怎么赚钱。”

      “这很危险，迟早要倒闭关门。”

      “或许吧。”

      “那你要赶紧另找下家。”

      “这事不着急，真到了那一天，我再随便找个活干。你们呢，也还在原单位吗，过得如何？”

      两个老同学有些难堪，默契的不去提工作，扭头喊服务员抓紧上菜。

      三人喝酒吃肉，大声说话，到处聊乱七八糟的事情，互相掰扯。住在长沙的那两个人酒足饭饱，喝得醉醺醺的，他们已经很久没如此这般潇洒快活。

      有一个人连打饱嗝，心满意足的说：要是每天日子都这样该多好！

      单身汉回应：这很容易。

      刚才那人却自嘲道：不可能！回到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到了周一又得去上班。

      剩下那一个脸上也很沮丧。

      单身汉问：你们难道就没有一点空闲吗？

      “没有。工作、家庭、孩子，每天都在循环，时间被塞的紧紧的。”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要是结婚了，也大概率是这种结局。”

      那两个人同时坏笑起来。

      “婚姻真可怕。”单身汉说，“我每天都有大半的时间去闲逛。下班的时候要是碰到有晚霞，我能一直在马路边坐着，直到天空完全变黑再走。

      有家室的两个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反问：

      “你房子买了，也有稳定工作，为什么不去找个女人结婚生崽？”

      单身汉回答的很干脆：

      “女人是很有趣，但婚姻太折磨人，跟另一个人生活到底有什么好。”

      “你不喜欢女人。”

      “准确的说，我不习惯跟别人一起生活。”

      “为什么？”

      “因为太麻烦。你找不到能在马路上坐着一动不动，看一个小时黄昏的人。”

      “这种约会没有哪个女孩子能接受。”

      “但这是我的要求。”

      “那你注定要光棍了。”

      两个醉汉轻蔑的笑着。

      他们忽然来了兴致，想要找回点面子，因为成家立业的身份让他们拥有高高在上的姿态，完全够格去嘲笑那些还未上车的落单者。

      “你知道吗，结婚有很多的好处，你错过了一段幸福体验。”有一个说。

      “我不这么认为。”单身汉反驳，“在衡阳我有车有房，只要愿意，可以随时找下乡下姑娘结婚，但又能如何呢？我是失去了目标才不肯结婚。我小时候的理想是成为科学家，现在每天醒来却不知道为谁而呼吸。”

      两个老同学身躯一震，酒醒了一半。

      “那你现在的目标是什么？”

      “成为一个思想家。”

      “你每天下班盯着云彩看，就是为了领悟人生哲理吗？”

      “差不多。”

      “那你有得出什么高深的见解吗？”

    “还没有，也许将来有，也许一辈子都想不出来。”

      那两个人又继续笑。

      “你以后有何打算？”

    “就这样耗着。”

      “那靠什么生活？”

    “未来的事，谁知道呢，反正也不会饿死。”

      聊天中断了，三人集体陷入沉默。有一个老同学反复将手机掏出来看时间。

    “你们要准备回去了吗？单身汉问。

      “差不多了。”

      “可是我们见面还不到一小时，而且明天又是周末，你们都有什么事要做？”

      “大把的琐事，反正总能占满一天的时间。”

      “那下周呢？”

      “也一样。日子不都是相似嘛，今年明年后年，几乎一模一样。”

      “难道就没有任何惊喜或者变动吗？”

      被追问者摇着头，满脸迷茫。

      突然单身汉向其发出邀请：

      “你们为什么从来不去衡阳，到我家里去坐坐呢？近几年我迷上了自然学，家里摆满了关于动植物的书籍，还亲自养了诸多的小盆栽。

      三十岁之前我不了解自然，以为无非是点花花草草，现在却能坐在草地上观鸟一整天。你们肯定以为乌鸦全身都是黑色的吧，但其实不然，八哥的嘴是黄色的，翅膀下面有两块白斑。有一天我在外面路过一棵野杨梅树，竟心血来潮摘下分枝，在小区花园里找了个偏僻地方种下，每隔一段时间就去看看。五年之后杨梅树就可以成熟产果子了，到时候我再邀请你们过去品尝。”

      “这爱好很特别。”老同学说。

      “还有更有意思的。”单身汉接着说，“7月初是蝉蜕壳的时候，为了近距离观察它，有一回我顶着大太阳在树下蹲守三个小时，就为了看蜕壳的瞬间。”

    “你每天都在研究这些东西吗？”

      “对！”

    “有什么意义呢？”

      “难道上班就有意义了。”

      另外两个有点难堪，选择不做声。

      “我最近还在看梅里美的小说，迷上了野性冒险和异域风俗，计划不久后开始到全国四处流浪。”

      “你准备离职旅游吗？”

      “有此打算。”

    “那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可就少了。”

      单身汉却满不在乎的说：

      “不，只要你们发出邀请，不管在哪里我都会回来。就像今天我花两个小时从衡阳赶到这儿，哪怕与你们见面十分钟，依旧会觉得非常开心。因为幸福是稍纵即逝的，只有跟朋友们在一起，才能感受到生命的快乐。每次我们都要攒够很久的思念才相聚一次，而等到下回，又不知道该找些什么借口。”

      大家觉得有理，举起酒杯，闷声喝下一大杯啤酒。

      单身汉正在兴头，继续发表言谈：

      “人生中的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等待，掐着日历算计着下一次幸福的来临。但从来没有人告诉我们，如何去熬过重逢后那漫长的低谷与失落期。

      其实人不论做了什么事，身处何种高位，都回避不了一个事实：人始终是孤独的。社会用道德、婚姻、希望、快乐来抵消孤独，但最终还是要回归独立个体。工作也好，友情也罢，走到最后才发现无非是各取所需。人要学会享受孤独，这是我最近悟道的。”

      三人沉默不语，有个男人在偷偷揉眼睛。

      “结婚后，你们开心吗？”单身汉问左手边的那位。

      两人犹豫了一会，其中一个小声说：

      “有时候开心，有时候恨不得提刀杀人。”

      “我也一样。”

      还不到九点钟，三人拥抱告别。在烧烤摊上，快乐仍在延续，但那都是别人的。他们仿佛来过，又似乎什么也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