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六月,一场突如其来的重感冒把我席卷了。头痛、流涕、咳嗽、骨头酸……,躺着想站起,站着想躺下,脑袋里的平衡器官彻底失效,世界在我面前旋转。
母亲说,你这是寒气,刮一下痧就好了。于是找出茶叶,烧开水,悬壶高冲,茶叶旋转着不愿下沉,继而悠悠地在水面徜徉,最终不甘心地沉到水底。一刻钟后,茶凉,一碗刮痧茶就成了。茶汤橙黄,一如小时候天天喝的茶。
母亲含了一大口茶,猛地喷在我裸露的后背上,烧着的我感觉到一阵清凉。然后她五指并拢握成拳,手指关节用力地刮擦在我酸痛的肌肉上。许是发烧的缘故,我有些眼热。
母亲边刮边絮叨开来:如果有树麻绳就好了,那才是好东西啊;这个茶叶不好,不是家里的茶叶,退凉效果不好;脖子上、鼻梁上都要扯痧,这样好得快……。在迷糊的思绪中,我仿佛听见了那个被大人按住手脚刮痧的小小的我惨痛的哭喊声。
小时候感冒从来不去医院,硬扛两天,如果还没好,就一顿刮痧,睡一觉,便神清气爽了。只是那种剧痛让人难以承受,本来已是浑身松散,到处都有摸得着或摸不着的痛,父亲的手却似钢铁般碾压在小小的身板上,让人想死的心都有。
然而那时不知死为何物,只能边苦苦挣扎边满嘴诅咒,把家里祖宗八代都问候个遍了。父母不为所动,更加快速地动作,以尽快结束对我的折磨。我逐渐认清形势,诅咒转为哀求:爹爹姬啊,轻一点啊!妈妈姬啊,你来帮我刮啊!
于是换了一只轻柔一点的手。背部刮完后,母亲用食指和中指夹鼻梁和脖子。硬生生地拉扯着薄薄的皮肤,然后用力一弹,回声“啪”越响亮越有效。哀求声当然也越大。平时从不在父母面前掉眼泪,从不习惯说软话,那一刻却像被抽了筋骨的面人儿,怎样的话讨父母欢心就怎样说。等清醒后,往往羞赧至极,刻意地隔离着父母。父母照样忙碌,只是偶尔会来摸摸额头,叫我一两声。
我佯装地仇恨着他们,可是天知道我有多么期待那几个偶尔!当他们靠近时,我紧紧地闭上眼睛,生怕泄露了心底的秘密。
忙碌的岁月里,我们欠缺被爱的感觉。记忆中,只有爷爷抱过我,父母从不曾在我记事后表达亲密。那时羡慕弟弟可以和父母睡,于是在睡觉前故意和弟弟在父母床上玩,父母快上床时,我就装作玩累了,倒头睡下。可父母通常会把我抱回自己的床,有时可能看穿了我的意图,会让我跟他们挤着睡。那时的我,平静的躯体下奔流着激动的血液,那种满足感让我一再怀念。
于是,刮痧的过程虽然其苦不比,可我仍视它为珍宝。因为被看见,因为被表达爱。
只是我很少感冒,只是我少小离家,自青春期时最后一次刮痧,便再也不曾被狰狞地抚触。想来已有二十余年。
此时的我,已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迎接那锥心的疼痛。可好久,背部仍然只是轻微的酸痛。我提醒母亲,再用力一点。父亲也在旁边说:“这点力哪够!”
母亲埋头刮痧不说话,好久,她说:“我力都用完了!”
我瞬间泪目,时间把我们推向未来,我以为仍有蓬勃的疼痛等着我,可不再强健的母亲已不再能弄疼我。她紧握的拳头沾了刮痧茶汤,用尽全力刮擦背部,暗紫的红晕却没有如期而至。她颓然地喘息着,“哎呀,没力了!”
于是老公接过刮痧茶,很快,背上便伤痕累累。
如果成长有仪式,这便是仪式里最残酷的一幕。我仍然视他们为山,为我遮蔽风雨,哪知他们早已被风蚀至千疮百孔……
是的,我可以接过那碗刮痧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