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乡间的五月,最是罗曼蒂克的季节。
别的且不说,单是五月初的槐花就足以让人迷醉。
乡下的田垅地头,人家的檐前屋后,沟渠圩坡,槐花开得正好。一串串一丛丛,一穗穗一簇簇,满枝满桠,满树繁华。空气里氤氲着槐花沁人心脾的清香。村庄也就掩映在了大片大片的雪白汪洋之中。每一条公路此刻都变成了一条洁白美丽的槐花长廊。
这天上午,从槐花长廊的一头由东向西飞来了几辆自行车。一、两、三、四……一共六辆。并排骑在最前面的那个瘦高高梳着两条细麻花辫子的姑娘叫卫兰若,大眼睛,瓜子脸,有股子灵气。她右边那个扎两条粗麻花辫的圆脸姑娘叫黄秋平。后面那个永远面带微笑的短头发小眼睛的姑娘是许梅。她们三个是高中同班同学,都是20岁。
许梅旁边那个满脸笑容高谈阔论的男生叫季鹏飞。兰若之前并不认识他。今早他们在约定的地点集合,自我介绍时他的话很吓了兰若一大跳。每一个不认识的人介绍完,他都会送上一句:“久闻大名,如雷贯耳,皓月当空,今日相见,三生有幸。”一听就知道听评书听的。这几句话兰若也烂熟。
三五年前,父亲换了个大点的收音机,大概是频道多了,每天一扭开收音机就听到刘兰芳在说《岳飞传》,后来说《杨家将》。刘先生说书中介绍某人时,常带了这样的评语,“久闻先生大名,如雷贯耳,皓月当空……”云云。再后来还听王刚的《夜幕下的哈尔滨》,听关山的《红旗谱》。就是那个时候,听书几乎成了一种全民时尚,也是兰若接受文学熏陶的另一渠道。还有一个是听广播,生产队大场上的高音喇叭和自家的小广播。不过虽说耳熟甚至亲切,兰若还是觉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悄悄问了才知道,是她们后面一届的,人送外号“季薄嘴”,就是喜欢夸夸其谈,信口开河的意思。
最后面一言不发的那个是季薄嘴一届的同班同学刘光林。他与薄嘴的性格刚好形成反差。还有一个高个儿嘴边长了黑毛的男生叫高新远,上两届的,秋平的邻居,他看上去显得特别老成持重。
他们驮着简单的行李,要去一个极偏僻的乡镇,距离他们老家竹庙乡上百里的路程,他们将在那里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
“年轻的朋友们/我们来相会”,季鹏飞起的头,大家都跟着唱起来,“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花儿香,鸟儿鸣/春光惹人醉/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啊,亲爱的朋友们/美妙的春光属于谁/属于我,属于你/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优美欢快的旋律在空中飘荡。
这群满怀热情、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感受到了时代积极昂扬的脉搏,脚蹬自行车像是踩上了风火轮。自行车飞速向前,他们一个个争先恐后,一往无前,一路上欢声笑语不断。
是啊,美妙的春光属于他们这80年代的新一辈。80年代给了他们无限的想象和希望。
02
这些人中间最最兴奋激动的要数兰若了。她的情况与别的小伙伴有些不同:
第一,父亲特严厉。高中毕业以后她没有和任何同学有过任何的联系,更不可能三五成群有男有女走张家串李家地瞎逛了。因为她的父亲不允许。
第二,家里总有干不完的活。从记事起,扫地、洗碗、做饭,挑猪草、割羊草、喂猪、打扫猪圈,抬水甚至挑水,一刻不停。最羡慕别人家的孩子放学后可以玩够了再去挑猪草,挑猪草可以空着篮子回家。
第三,父亲养的蜜蜂会蜇人。每逢摇蜜季,哪些蜜蜂变得非常野,逮到谁就蜇谁,她真是被蜇怕了。眼下刚好是洋槐季,还好这次让她跑了。
兰若不是要说这样的父亲有什么不好。父亲是极勤劳又极有想法的人。他从小学了裁缝,这是他的本职。他也种地,种的西瓜特别大,种的蔬菜吃不完。他养蜜蜂,空闲了还下海捕鱼捉蟹。他是村里的第一个千元户,然后是第一个万元户,然后第一个建了楼房。父亲整天把自己忙成了一个陀螺,一刻不停地转转转,于是她也就跟着转得头发昏。
她惧怕父亲,又敬佩父亲。正是受了父亲的影响,兰若才不想浑浑噩噩地度日,日后也才没有任由自己平庸下去。
然而,父亲的严厉苛刻让她时刻想要逃离,虽然母亲极宽容,但母亲也常常是听父亲安排的。
兰若怎么也不能忘记有那么一个大年初一。
03
一早在母亲的召唤声中,姐姐妹妹们相继起身穿上新衣新鞋,洗漱之后在脸上抹上友谊雪花膏,那个经典的香味多少年以后她还念念不忘。
母亲把糯米圆子一碗碗盛好端到堂屋的大桌上。只有逢年过节或者家里来了比较重要的客人才会用到这张大桌子。桌子中间放了一个小小的白底蓝花的陶瓷盘子,里面平摊的一层白糖刚好把底部的一朵大花盖住,留下周围一圈细碎的小花。正月初一吃糯米圆子是苏北农村本地人的习俗。
兰若坐到桌边,虽然穿了新衣身上并不暖和。为了显得身材苗条好看一点,她脱下蠢笨的棉裤,换上不知哪个姐姐嫌短不穿的洗得掉光了绒的秋裤。秋裤外面加了过年才做的一条新黑灯芯绒布裤子。所以一坐下就强烈感觉到板凳的冷硬,她微微哆嗦了一下,赶紧端起一个碗喝了一口跟白开水差不多的圆子汤。
上世纪70年代末的冬天,是足够寒冷凛冽的。
碗里一共有六个白亮亮的糯米圆子,这是她昨晚报的数。母亲是个很细致的人,昨晚搓圆子时就让几个小的报了个数。平时难得有好的吃,过年时小孩子常常会吃撑。兰若拿起筷子把一个圆子夹成四块再一个个一分为二,这样蘸白糖的机会就多了很多。就着白糖六个圆子很快就吃完了。她又到灶间去舀了一点圆子汤。
吃完早餐,兰若就去生产队的大场上看文艺表演。只有在过年的时候,父亲的管束才宽缓些,稍有逾矩也不至于太责备。她们姐妹才可以自由安排父亲认可的活动,比如看村文艺宣传队的表演。而且按照惯例,这一天她们基本可以不干活,因为穿了新衣。
兰若来到大场上的时候,穿红着绿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已经表演完了一个集体舞。这时候一个姑娘挑了花担一个媳妇荡着花船,开始踩起了四方步,一边扭动着身姿一边唱着好听的民歌小调《杨柳青》。
“早啊晨下啊田/露啊水多谑嗬嗬依嗬嗬/点点露水润麦苗啊/杨柳叶子青啊谑/七搭七呢嘣啊谑/杨柳石子松啊谑/松又松谑嘣又嘣谑/松松么青又青谑/哥哥杨柳叶子青啊谑”。
花船旁边一个中年大叔手执一支细竹竿随花船的摇摆作撑船状也前后左右地迈着方步。
会唱的都跟着唱,不会的就跟着笑,会跳的都跟着跳,不会的就跟着跑,真是要多热闹有多热闹。
间或有高声谈笑的。一个说早上吃了20个糯米圆子,一个说20个算什么?我吃了32个呢。别一个就说吹吧你就。
一曲唱完了一曲又起,这回撑船大叔把唱改成说了。他口里喊着号子,不断说着吉祥俏皮话儿,逗得围观的人群一阵阵哄笑,把节日的欢乐祥和气氛推向了高潮。
兰若看得入了戏,她也开心极了。
一转身看见系着围裙的父亲端着个裁衣的大剪刀向她走过来(系围裙是为免弄脏衣服,剪刀该是没来得及放下)。她顿感不妙,脸色也变了。父亲走近她大声说:“你倒一当得凶呢(一当得凶,安闲自在得厉害),猪屎都堆得阻到你的鼻子了(堆得高、多),也不晓得打荡(清除,打扫)。”父亲用本地方言数落她。
兰若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正是要面子的时候。
她尴尬极了。
猪屎与我有什么关系?养猪难道是我一个人的事?两个姐姐,她们在干什么?跑这么远来喊我不如把那猪圈打扫了!兰若愤愤地想。
因为父亲的大嗓门,原本看戏的人有不少转过脸来看他们。还有好事的上来说情:
“卫师傅,过年呢,就让细伢子看看吧。”
“看吧,宝宝,过年呢,没事。”
委屈,不,是屈辱。她伤心极了。但是她不敢回一句嘴,不敢说一句话。
父亲不好再说什么,他转身回去了。兰若擦了擦眼泪讪讪地跟在父亲身后也回去了。她家离生产队的大场也就300米的样子。
回到家兰若气鼓鼓地换衣服,然后走向屋后的猪圈。猪圈前,她的两个姐夫正抢着跨进猪圈。父亲走过来,他有点尴尬地对两个新女婿说:“不要你们弄,别把身上衣服弄脏,你们回去吃茶吧。这里交给兰若。”
大家彼此都觉得尴尬,两个姐夫没有立即停下里,直到打扫完了才回去。这途中姐夫还说我们弄,你去玩。兰若心里没好气地想,玩个鬼啊,玩!
兰若平静下来替父亲想了一千一万个理由:过年新女婿上门要给姑娘留点面子,所以是不能让姐姐们打扫猪圈的。更不可能叫新女婿打扫吧。所以这个光荣而肮脏的任务就历史地落到了她的肩上。可是不管怎么想,她心里的委屈和怨气总是无法消解。
她又懊恼,怪自己昨天傍晚怎么就忘了。
以至于多少年以后,她还时常做翻窗越墙的梦。梦中她常常要从横着的很窄的窗户洞里钻出去。有时候整个身子都出不去,只有头露在外面,猪在后面拱她的屁股,啃她的脚。有时候睡梦中竟被猪屎臭醒了,而周围并没有猪圈或者猪。
她想逃离。
可那个时候她高中还没毕业呢,除了生生闷气,她也不敢怎样。
04
高中毕业后回到农村,到生产队上了几天工,那个劳动强度她实在扛不住。后来就在家跟着父母学裁缝。四头猪的吃喝拉撒睡,哪一点弄得不好父亲都会找她说话。那时大姐去了县农业学大寨工作队,二姐在家已经学了两年的裁缝,手艺比她好。寒冷的冬天下河洗菜、下地挖萝卜的事都是她的。偶尔她偷偷拿本书翻翻,被父亲看见,父亲的脸色就十分不好看。
最让她受不了的还是摇蜜的时候,每次摇蜜都要被蜜蜂蜇得鼻青脸肿。
去年的这个时候,有一天她把摇过蜜的空脾送进蜂箱,不小心就压到了蜜蜂。一只蜜蜂蜇了她的右手大拇指,她感到后脑勺头皮一麻。跟着又是一只蜇了她左手什么位置也搞不清,只觉得浑身上下被无数蚂蚁咬了,其疼无比。她撂了蜜脾就往屋里跑,被父亲“稂不稂莠不莠的”好一顿臭骂。
她只想逃离。
去年的暑假妹妹收到JS省警官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成了家里第一个跳农门的人。她羡慕极了。妹妹是不可能回来接替她打扫猪圈了。对了,还有个弟弟在读初中呢。可她心里清楚,弟弟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哪怕读到地老天荒父亲也一定不会让他回来养猪,挑水,被蜜蜂蜇。
父亲也曾说过托人帮她找个工作,可是找工作哪那么容易。就是真找到了也应该先尽着二姐。
大约半个多月前,做民办教师的大姑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县里要招合同代课老师,是高中毕业的都可以去报名,然后参加县里组织的统一考试。
大姑还特别强调:“这次招代课教师和以往不同,是要签合同的。签了合同,就有了保障,不可能说不用就让你回家。”
合同?合同是个什么东西那时兰若还不懂。
大姑说她可以去考考看,高中毕业也才两三年。
她就去报了名。
然后就考了试。
昨天才得了通知,到乡文教办公室开会,她有些激动。会上乡文教委员宣传了教育形势。他说:“从高考落榜生中选拔代课老师是县里的一项英明举措,是我县教育改革迈出的重要一步……”
文教委员说了很多,兰若没有心思听,她只想听到她的名字,只想知道她要到哪里去工作。工作,她就要有工作了。
大约过了一小时,文委开始进行人事安排了。
他说:“我们竹庙乡是全县考取合同教师最多的乡,28个呢,好啊!这说明我们的宣传动员工作做得好。也说明我们乡的年轻人有实力。但是……”他话锋一转,接着说,“我们乡不缺老师。”
下面的人开始小声议论:“不缺,我们考了有什么用?”
“不要着急嘛,啊!我们乡不缺,不等于其他乡也不缺。大家注意听,听我安排!”
“三河乡10人:钱文鸿,高连喜,杨景春,王好学………”
兰若侧耳倾听,没有报到她的名字。
“孝海乡4人,万影乡4人……”
还是没有报到兰若,她的心突突跳出来。
“最后,三木乡10人:卫兰若,黄秋平,季鹏飞,刘光林,高新远,许梅……”
一块石头落了地。
“都是明天上午报到。还有……就是都好好工作,要给我们竹庙乡争光。”文委最后说。
“噢,还有,你们同去一个乡镇的可以约个地点明天一起去。人生地不熟的可以互相照应。”上面说错了,这才是文委最后说的话。
就这样,兰若和几个小伙伴现在就去三木乡报到。
此刻的她,就像冲出樊笼的小鸟,她尽情地呼吸着自由清新的空气。槐花芬芳扑鼻,她内心的欢畅无法言说。
六个人你前我后,时快时慢,有说有笑,大家的心情都非常好。怎么能不好呢?高中毕业以后一直等待的就是有这么一天,不再整天面朝黄土,过一种全新的生活。
经过近四小时的骑行颠簸,他们跨越三个乡镇若干个村庄,行了百十多里路,过了三十多座桥,终于到达三木乡的文教办公室所在地。
兰若看了一下父亲给她的那块旧手表,时间是中午12点12分。
这是1983年的5月11号,这个日子将永远刻在兰若和那几个年轻人的记忆中。而三木乡这个他们梦想开始的地方,又会带给他们怎样未知的生活,他们热切地等待着、期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