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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灰蒙蒙的天空中飘洒着细微雪粒，给昏黄路灯下的地面铺上了乳白色薄地毯。上学和上班的人们在地毯上留下一串串脚印。
已经是早晨六点了，天还没有大亮。 从一辆刚要启动的公交车上，挤下一个女孩，她眉清目秀，五官精致，白皙的皮肤因为气愤小脸涨红。
女孩的穿着简单大方，头戴一顶针织白色蓓蕾帽，蓝衣红裤，脚穿一双黑色平底小靴，身后背一个灰色的画夹，两只手各提一个小包。
她的身体因惯性向前俯冲，险些摔倒，她向前跑了几步才站稳，随后转身，冲着开走的公交车愤怒地喊：“混蛋，流氓！”
她叫青青，来自伊春林区，到省城哈尔滨进行美术高考补习。这里她既熟悉又陌生，说熟悉，因为她的姥姥、舅舅和两个姨都住在这里。
在那个动荡年代，她妈妈大学毕业后就响应知识青年下乡的号召，扎根到林区小镇，把青春奉献给了大山里的教育事业。
生长在教师家庭的青青，本来学习成绩很好。无意中，她喜欢上绘画想通过艺考，考回妈妈的家乡——哈尔滨的梦想。因为这里比她出生地更广阔，更适合她施展绘画才华，成就她的画家梦。
转眼青青高三了，文化课和专业课都进入了紧张的迎考阶段。青青觉得，自己的美术基本功离目标大学还有很大差距。
从学长们那里她得知，要考入理想的大学一定要到省城的高考班进行系统学习。 就这样，青青背着画板来到哈师大艺术系的高考班，进行考前阶段的绘画技艺提高，做艺考冲刺的准备。
青青到哈尔滨后，住在位于烟厂附近的二姨家。二姨是一位医生，二姨夫是工程师，他们每天早出晚归，几乎没有休息日。两个姐姐都已经成家，二姨就把青青当成自己的“三闺女”。
为了青青上学不迟到，二姨每天都早早起来做饭，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还帮青青装好午餐饭盒。青青也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尽量不在其他事情上麻烦他们。
艺考在每年的春节过后。于是，十月份一进，各市县的考生都来到哈师大“提高”，这里的美术高考补习班火热起来。
青青信心满满，天天起早贪黑的忙碌。早上四点多起床，五点半就要出发；晚上快七点才回到二姨家。
从二姨家到师大，有几条路线，通过青青几次乘车对比，她觉得，步行穿过马家沟，从烟厂站坐10路公交车，距离最近，不用倒车。
马家沟上有一座简陋的小木桥，横跨在马家沟的两岸，岸两边各种了一排垂柳，夏天时郁郁葱葱，为这里增添了无限绿意。可是到了冬天，柳树落光树叶，反而加重了这里凄冷惨淡。
青青每天都要经过小木桥，然后穿过地势低洼的棚户区，再走15分钟就到烟厂公交车站。
晚上，这片区域，走的人不太多。树木和房屋的影子在昏暗的灯光里，奇形怪状的，像极了小人书里看到的妖魔鬼怪。 高低、参差不齐的棚户更像怪物的爪牙，每次走到这，青青都会给其中的一个“怪物”起个名字。
尽管她知道这是她在头脑中杜撰出来的，还是格外小心，因此将拳头攥得紧紧的，再想一种对付这些怪物的方法，给自己壮胆。
这天，青青处理完作业，天色已晚，为不让二姨和姨夫担心，她下车就一路小跑。当路过这片棚户区时，赶上这里停电。 周围一片黑暗，增加了恐怖感。
青青一边小声嘀咕着想象出的怪兽的名字，告诉“它们”要听话，别淘气，一边安慰着自己。
就在这时，前方一间屋子里，飘出两团白色的影子，而且在微弱的月光下，时隐时现。
青青被吓得双腿像灌了铅一样，又软又沉，挪不动步子。 “不会有鬼吧？”她打了个激灵！越是害怕，她越是走不动。
她想：我不发出声音，那鬼就发现不了我。她屏住呼吸，静静地站着。
谁知那两团“白影”竟然飘飘悠悠的朝着她迎面而来。她心里暗叫一声：“不好！”，“嗖的”蹲下身子，抓起刚才一脚踢到的一块石头，然后缓缓的站了起来。
“哼！那东西敢过来，我就砸它！”
“白影”越来越近，青青闭上眼睛大喊了一声：“别过来！”
几乎同一时刻，“白影”也大叫了一声，“我的妈呀！”
青青听到“白影”能说话，知道看走眼了，这下就不用怕了，她长吁了一口气：“你原来是个人呀！”
对方说：“你这熊孩子，你可吓死我了！这黑灯瞎火的，不赶快回家，站这干啥？幸亏我带着欢欢，不然会让你给吓死！”
青青这才仔细看了看，原来是一位身穿白上衣的大姐，正牵着一只白色的小狗遛弯。“大姐，你这白衣服在黑天真吓人！吓得我都不会走路了！”紧接着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青青伸手摸了一下后背，发现冷汗已经把棉袄浸透了！
青青吃完了早饭，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闹钟，还不到五点半。她跟二姨打声了招呼，兴冲冲的拎起饭盒和画板，哼着歌，打开单元门。
一踏出楼门，她闻到了一种空气冻僵了的味道，接着一阵寒风伴着雪沫子扑向她，直往她的脖子里灌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手就冻得生疼，她将手伸进另一只手的袖子里，暖了暖，趁着有点儿热乎气儿，赶紧戴上了手套。
她看了看黑乎乎的楼外，又转身看了一眼二姨家走廊窗户中飘出的橘黄色灯光，对自己摇了摇头。低头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心想：“今天我去这么早，肯定能抢个好位置！”
接着一咬牙，她冲进昏暗的风雪中。
不知雪下了多长时间，那座小桥已经被雪盖得严严实实。桥下沟里黑色的水，仍然冒着丝丝的水汽。
青青小心抓紧扶手，一寸寸试探着向前挪动脚步。
后面传来一阵对话声，她听出是邻居张叔叔父子俩的声音，她扭过头，提醒他们： “过桥小心些，桥面可滑了，抓住桥栏杆。” “谢谢姐姐！”
小张明甜甜的声音让青青心里美美的。 过了小桥，青青不由得回头打量了一下周围景色。
在白雪和水汽的应和下，沟岸旁的柳树，形成难得一见的雾松景象，柳枝上挂满冰凌。
往日的“怪物”被雪化了妆，在灰蒙蒙的天色中，增添了一种古朴的柔美。
青青远远看到10路公交车停在站点，她小跑着赶往，还是晚了，车开走了。
她看了一下站牌，15路途经和兴路，然后转向黑大方向，等下一趟10路公交车还要十分钟，坐15路也行。 正想着，一辆15路公交车开来。
青青记得，乘坐15路公交车到和兴路可以省一毛钱。她一边盘算着一边跟着人流挤上了车。
上班高峰，车里塞得满满的，落脚都不容易，何况她身背画板了。
青青留心听着售票员提醒，生怕坐过站了，耽误上课。她提前几站地就向后门挤，每挪动一步都特别费劲，觉得背后的画夹别在人群里，挤得她喘不上气来。
当售票员报下一站和兴路时，身旁的老奶奶站了起来，她也要下车。她老态龙钟的，手里还拄着一根拐杖。售票员喊到：“这雪天路滑的，老人家你可慢点，旁边的人让一让。让老人家先下！”
“大娘，你慢点！”青青说着，把身体向后靠了靠，给老人让出一条缝来。车停稳后，她搀着老人，先让她下车，随后自己再下去。
就在青青身体倾向车门的一瞬间，一双大手从身后结实的把她连同画板一起抱住，提了起来。
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那双手竟猥琐的在她胸前乱抓了起来，耳边还传来粗重的的喘息声，一股难闻的葱蒜混合气味，从脖颈后方传过来。
她两脚悬空，边挣扎，边呼喊着向周围人求助，这时车门缓缓的要关上了。
女售票员闻声看了过来，大声呵斥着，艰难的从人群缝隙里伸出手朝这那人挥去。电光火石之间的几秒钟，在青青记忆中是那么漫长。
青青只记得在那“咸猪手”一松，她被从车上扔出来。公交车关上门开走了！
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把青青的好心情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屈辱和惊吓，恐惧让她的身体不停战栗，她感觉到腿脚发软，浑身无力。
她靠在路边的树上，泪水扑簌簌的流个不停。她蹲下来，放下饭盒和工具袋。双手环着肩缩成一团，并将头埋在自己的臂弯里，仿佛这样能让自己有点安全感。
这时她好渴望妈妈温暖的怀抱！她低低的抽泣着，她眼前浮现出了慈爱的爸爸妈妈，还有妈妈爸爸节衣缩食的情形。
她不由得愣了一下，猛然间记起了临行前妈妈嘱咐她的话：“外面不比家里，会很艰苦，可能会受委屈，你要做好心里准备，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相信，你会成为妹妹和弟弟的榜样！”
她止住抽泣，缓缓的站起身来。她望向周围，忙于生活和工作的人们，行色匆匆。
青青透过朦胧的泪眼，茫然望着裹在冰霜里的城市，周围的一切显得那样苍白生冷……
一位路人匆匆而过，随身携带的收音机里传出当日本市的天气预报。这让青青意识到了时间不等人。
青青狠狠的咬了一下嘴唇！她想到：我得振作起来，可不能浪费这一天的学费。
她又记起今天石教授要来教水粉静物画，对青青而言，缺课损失难以估量！她拿出手绢擦了擦脸，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捡起饭盒和工具包，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小跑着奔向师大艺术系。
师大艺术系培训班，已经开门放人了，考生按照顺序进入教室后，都会以极快速度冲向心仪已久的位置。
艺术系培训班，两间将近100平的教室中，平时最多可以容纳八十多名学生。除去静物台和画架座椅，已经有些拥挤。
然而艺考将近，省内考生蜂拥而至，使得这里的容纳量翻了近三倍。 座位紧张，好的绘画角度更难选到，于是催生出另一项绘画活动——抢位子！
这成了美术生一天中的最重要事情。 选到好位置，一天就能安心画作业。
如果离老师近，那可是最佳位置，老师的指点可以让你提升一个层次。更何况，老师做范画的过程更不容错过！
倘若来晚了，就悲惨了，在犄角旮旯里蹲上一天不说，别人出出进进，比如打水换水都要从你身边经过，那真叫一个憋屈呀！但学费是按天月计算，为了不损失学费，还必须坚持一整天。
总而言之，迟到之后你就会理解夹缝里生存是什么感觉了。
青青看到，和前几天一样，排在前面的同学大都租住在附近。他们天不亮就来排队，队伍分成两列，一直延伸到艺术系楼前。
今天又出现了很多陌生面孔。听旁边人讲，他们是从牡丹江和佳木斯考区来的。“这回教室更拥挤了！”青青叹了口气。
她向队伍里看去，发现了排在队伍中间的一个女孩子正朝她挥手，她连忙跑了过去。
“青青，我让你带给我的颜料盒，你带了吗？”青青心里一暖，不由得高兴起来，这是她和慧慧商量好的“暗号”——--用调色盒占座。
一见到慧慧，青青的泪水又不争气地夺眶欲出。她将自己装调色盒的工具包，送了过去，又装样子在后面排起了队。
也许是老天有意安慰青青，慧慧的运气特别好，选到了“最佳位置”。
这组静物冷暖搭配的很和谐，对比自然，造型简洁且有典型性。从她俩这个角度观察，形成自然的三角形构图。
这时天也亮了起来，一束自然光刚好从头顶的玻璃天窗投射在静物上，固有色和环境色柔和的过渡，衬布的色彩也稳重，搭配合理。
青青一下子就被这组静物迷住了。急忙调整画架，固定画纸，，打开了水粉盒，深吸了一口气，拿起笔开始构图。
石教授也注意到了这组静物，在青青旁边放好画具，开始边做范画边讲解。
这对青青来讲就是一次饕餮盛宴，她用心观察石教授作画的每一个细节，只见他用普蓝直接在纸上起稿，下笔轻快，稳健：“这组静物的总体色调偏冷，用普蓝给整体静物定一下素描关系，经营画面时注意突出主体物，处理空间关系，还要做到心中有数……”
绘画让青青忘记了所有的不快，她色彩作业完成的格外认真，还破天荒得到了石教授的夸奖：“画面构图合理紧凑，色彩饱满，尤其是用笔大胆，塑造感强，造型自然……”
这段艰辛的学画经历成为滋养青青成长的土壤，也悄无声息的塑造着她的性格。 有些人就是在一次次挫折中不断的成长起来的！青青觉得自己又长大了很多！
午休时，细心的慧慧问青青：“早上见你时，你的脸色好差，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哭过，家里发生什么事了吗？早上就想问你，可你一上午也不理我，只跟画纸较劲。”
青青鼻子一酸，眼泪又落了下来。 “别哭，别哭，谁欺负我家青青了，快告诉我，我帮你出出气！”慧慧赶忙上前安慰。
青青抽泣着讲了早上的经过。 慧慧气坏了，咬牙切齿的地陪着青青，隔空把那个无耻的色狼千刀万剐了一次。
之后，她拿起手绢，又帮青青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还调皮的在青青脸上捏了一把：“这样的美女，我要是男生也会动心的！” 青青羞红了脸。
“好了慧慧，你就知道拿我打趣，正经点儿好不好？”
慧慧建议青青搬过来跟她一起租住：“原来跟我一起住的晶晶，转到侯班了，马上要搬走。你来也好跟我做个伴。再说两人租住一间房，一个月平均下来每人不到四十元钱，现在到月末，不到一整月，我们房东很好说话，咱们再跟她讲讲，还能再少花些钱。另外下个月咱们再到院里找一家更便宜的，你说好不好？”
慧慧又说，她跟着几个画得好的同乡，把晚上时间利用起来，画创作，相互鼓励，相互监督，这样专业课提高的速度更快。
想着早上发生的事，再想到晚上的“提高”，青青动心了。再不用提心吊胆的一个人走夜路了，这样可以更安全些，画画的时间还可以更多一些，“我跟我妈商量一下吧！”
青青马上到旁边的食杂店，用公共电话跟妈妈讲了合租的想法，怕妈妈担心，她忍着没有讲早上公交遇袭的事情。
没想到妈妈当时就同意了，还告诉她，已经将下个月学费汇给姥姥了，让她先拿着用，随后会再汇钱过来！青青又打电话告诉了二姨，她下午放学直接去姥姥家。
放学后，青青跟慧慧去了她们的住处，认了一下门。租住的房间在师大旁边一栋家属楼里，属于小户型，一室一厨一卫。房间摆设也很简单，两张弹簧床，一张写字台，一张小木桌，还有两把椅子。
青青还注意到墙上挂着的手绘米老鼠和唐老鸭，它们惟妙惟肖，这让她倍感亲切。那一定出自慧慧的笔下。青青赞叹到：“慧慧，你的手真巧。” 她跟慧慧一起去见了房东，讲好了租金，然后坐车回了姥姥家。
第二天早上，青青学着蚂蚁搬家的样子，从姥姥家先搬来一个薄褥子和一张薄被，开始了在哈市的住宿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