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张伟忠的人都说他一点都不像六十岁的人,都说他是鹤发童颜,虽是满头白发,但面色红润,眼神清澈,红口白牙,牙齿从出生到现在,没缺过一颗。这天张伟忠提着菜篮子从菜场回来,邻居老李从后面窜上来,拍了张伟忠的后背,又扯着嗓子问:“老张,买这么多鱼干什么?”
张伟忠吓一跳,先是责怪老李不该这么一惊一乍,后从菜篮子里拎出两条活蹦乱跳的大鲫鱼,递给老李说:“拿两条回去,带籽儿的,炖汤补补身体。”
老李也不客气,接过鲫鱼:“这两天忙,过完年上我家喝酒去。”
说完又望着站在张伟忠身旁的小保姆,笑着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老李搭着张伟忠的肩膀:“老张,你家保姆来你家十年了吧,你爱人都走那么久了,我看你把小保姆娶走得了。”
张伟忠踢了一下老李的屁股,欲夺刚刚给他的两条大鲫鱼:“你再胡说八道,就把鲫鱼还我。”
老李摸着自己的屁股,嘻嘻哈哈地说:“开个玩笑而已,老张,谢谢你的鲫鱼,别忘了上我家喝酒。”
老李跨上自行车,挥挥手走了,张伟忠望着老李的背影骂道:“这个老东西,还是那么不正经。”
小保姆低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看着六十岁的张伟忠说:“我倒觉得老李挺正经的。”
回到家,张伟忠看见客厅的墙上挂着五颜六色的气球,地板重新用保养蜡打磨了一遍,整块地板像一面镜子,电视柜旁边多了一株足有一人多高的仿真橄榄树,绿油油的。餐桌上摆了一大束鲜红的玫瑰花,张伟忠数了好久,都没数清到底有多少朵玫瑰。小保姆正在用喷雾器给玫瑰喷水,让它们保持鲜艳的红色。小保姆说:“家里没个绿色,就买了一株橄榄树,又买了一束玫瑰,这不过年吗,图个鲜艳。”
张伟忠站在旁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是痴愣愣地看着小保姆,她看见小保姆眼角多了几道皱纹,想起刚刚老李的话,十年了,时间过得这么快,小保姆来他家做工的时候是三十岁,现在已经四十岁了,过完这个年就是奔五的人了。
今晚是大年夜,乘着吃年夜饭的时候,或者说正在看春晚的时候,张伟忠要向儿子女儿宣布一件事,这件事对于张伟忠和小保姆来说都非常重要,他和小保姆在五年前就已经达成共识,就等儿子女儿点头同意啦。
小保姆把买来的鲫鱼洗好,用刀在鱼身上切成一道道斜口,用各种调料腌制,小保姆又检查了一遍,看看有没有没除干净的鱼鳞。张伟忠站在小保姆的旁边,问这鱼应该怎么做,要小保姆教他做鱼。小保姆先斜了他一眼,又噗嗤笑了:“老张,我来你家的时候,你就要跟我学做鱼,到现在都没学会,笨死了,真的是笨死了。”
张伟忠好像有什么秘密被她发现似的,笑得像做错事的孩子,红着脸,又用手掌摩挲着自己的后脑勺说:“哎呀,我真的是太笨了,我笨点好,我要是学会了做鱼,以后你就不给我做鱼吃了。”
说完,张伟忠把小保姆搂进自己怀里,他透过厨房的窗户看向外面,天阴阴的,好像快要下雪了,天气预报说今天晚上要下大雪的。小保姆把脑袋靠在张伟忠的胸膛前,也看着窗外,她感到张伟忠的两条胳膊越搂越紧,搂得她快喘不过气来,骨架都快被他搂散了,她只好把手搭在张伟忠的胳膊上,他如果继续用力的话,她就要制止他了。
张伟忠的力道缓和了一点,现在恰到好处,小保姆浑身轻松,整个人沉浸在张伟忠的臂弯里说:“老张,你要是真的想娶我,一定要对我好。”
张伟忠忽然放开她,眼巴巴地望着小保姆,她看见张伟忠的眼睛里除了眼珠子还有坚定和真诚,她知道刚刚那番话有点突兀,刚想解释,张伟忠果然说:“我要是不想娶你做老婆,我把存折交给你干什么?”
小保姆笑了,接着又眉头紧锁:“万一学明和学琪不答应怎么办?他们会答应吗?如果他们不答应,你还会娶我吗?”
张伟忠斩钉截铁,似乎这事已经板上钉钉了:“不答应也得答应!”
小保姆说:“可是,他们都很多年没回家了,过年也不回来,真有这么忙吗?要是今年他们还不回来,这事又和他们说不着了。我要是让你明天就娶我,去民政局领证,你愿意和我去吗?”
张伟忠愣在那里,好半天才说:“这事还是要让他俩知道,人生大事,岂可儿戏?”
小保姆对这话一点都不感到意外,她已经听了五年,她知道张伟忠是会这么说的,她了解他,五年前张伟忠就已经和她这么说过了,但她从不怀疑张伟忠对她的心。
和以往不同的是,小保姆觉得今年再不把这事办成,她对自己和张伟忠的感情就没了底气,现在她还有点姿色和体态,等过了年,也许她的腰就和水桶一样粗,她的手就比现在还要毛糙,她甚至会有口臭,她明显感到自己说话时的口气越来越重,到那时,张伟忠还会要她吗?还会像现在这样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吗?
还有件更重要的事,她今天一定要当着张伟忠、张学明和张学琪的面把这事说出来,她要在最重要的节日里把这事说出来。
她知道张学明和张学琪瞧不起她,她是农村人,没有文化,只读到初中二年级就不读了,她在电子厂当过操作工,在酒店做过迎宾,在饭店当过传菜员,饭店的领班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喜欢她,送她路边的野花,送她扎头发的牛皮筋。领班醉酒后想要轻薄她,把她逼在墙角,领班将手伸进她的工作裙,她闻着他呼出的酒气,使出全力推开他,跑回宿舍哭得稀里哗啦。
她的室友找了几个人,把饭店的领班打了一顿。通过这个室友,小保姆认识一个卖鱼的鳏夫,他年轻时和人打架,脸上有伤,结痂时没处理好,伤痕留在脸上,像一条晒干的蚯蚓。人都叫他“疤脸”,时间长了,都忘了他本来的名字。
疤脸不但卖鱼,也做鱼,什么鱼都会做,尤其是鲫鱼,红烧和清汤,皆不在话下,教过张伟忠家的小保姆烧鱼,谁知她一学就会,后来疤脸就不烧鱼了,因为小保姆烧得比他烧得好吃。他们同居,睡在一起,疤脸喜欢她趴着,说她像泥鳅一样滑。
[if !supportLists]一天,[endif]疤脸犯了命案,杀鸭子的说疤脸家的那位,“那位”当然指的就是多年以后在张伟忠家做工的小保姆。杀鸭子的说她是个出来卖的,走路歪八字,两脚朝外开,杀鸭子的就说:“还不知道被多少人搞过哩,两条腿都分成什么样了。”
这话被疤脸听进耳朵里,啥话不说,抄起刮鱼鳞的刀片,把杀鸭子的脖子割开一条血口子,比疤脸脸上的“蚯蚓”还要长还要深,人血和鸭血混杂在一起,谁也分不清哪摊是人血,哪摊是鸭血。
疤脸被警察带走的时候,高昂着头,像个即将就义的义士,冲着围观的人说:“我命薄,以后怕是杀不了鱼了。”说完,在人群里找小保姆的身影,看见小保姆手上拿着一个保鲜盒,里面是刚做好的红烧鲫鱼,小保姆只是从围观人群的议论声中知道她和疤脸怕是要阴阳相隔了。小保姆看着呼啸而去的警车说:“咋把人杀了哩?你不想当爸爸了?”
怀孕的事只有小保姆和她的室友知道,连疤脸都不知道。室友劝她,孩子打了吧,一个人拉扯一个孩子,太辛苦。小保姆自打怀了孕,肚子里孕育着自己的骨肉,岂是说打就打,带着肚子里的孩子回到原来的饭店继续当传菜员,谁知又遇上先前曾喜欢过她的领班,领班怀恨在心,当她不小心把手里的菜盘子摔在地上的时候,领班朝她肚子上踢了一脚,骂道:
“蠢货,毛手毛脚的东西,还能不能干,不能干滚蛋!”
之后,小保姆辞掉饭店的工作,在各家各户做钟点工。到了三十岁,通过家政中心找了一个保姆的工作,户主的爱人去世多年,户主是个不会照顾自己的工厂技术员,姓张,叫张伟忠,有一儿一女,儿子叫张学明,女儿叫张学琪,皆已成家。
张伟忠和小保姆相处倒很融洽,没有一点主仆之间的规矩。有回小保姆忘了洗衣服,张学明不但把自己衣服洗了,也把小保姆的衣服洗了,弄得她很不好意思。
让小保姆想不明白的是,张伟忠黄土埋到一半身子的人,竟然喜欢看动画片,看《猫和老鼠》和《神笔马良》,两部动画片看了一天又一天,看了一年又一年,小保姆已经可以将每集的情节口述给他听,张伟忠却说:“我不是看,而是体会,学明喜欢看《猫和老鼠》,学琪喜欢看《神笔马良》,我在体会当时他们看动画片时候的心境和感受。”
小保姆听不懂,也不屑听懂,手上还有两条鲫鱼没杀呢。张伟忠很好伺候,对吃穿用几乎没有任何要求,只是喜欢翻旧相册,他看见小时候的张学明和张学琪手牵着手在湖边玩耍,他看见他的老伴在黄山上的照片,他看见他在工厂做技术员时和工友的合影,看着看着就落泪了。
小保姆每天都做鱼给他吃,高蛋白低脂肪,比肉有营养。逢年过节的时候,小保姆除了做鱼也会烧点肉,张伟忠倒不怎么吃肉,吃鱼吃惯了,吃肉反而不习惯,再说他女儿张学琪也不喜欢吃肉,从小就不爱吃肉。小保姆问他:“老张,怎么也不见你儿子女儿来看你?”
张伟忠先一愣,思绪像被拉到什么地方,接着又回到现实,笑着说:“他们太忙,你们都忙。”
有次过春节,张学明和张学琪回家过大年三十。在这之前,两人都没见过小保姆,只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长啥样,啥性格,都不知道。学明和学琪拖家带口,手上拎着节礼,热热闹闹地进门,见了小保姆,脸上虽然没表现出厌恶,可等小保姆钻进厨房洗锅刷碗时,张学明偷偷对张伟忠说:“爸,等过完年,就把她开了吧。”
他爸直愣着俩眼,问为啥,儿子张学明说:“你没闻见她身上一股子味道吗?这是多久没洗澡了呀。”
女儿张学琪也在一旁说:“您要是不好意思说,我们来说。”
正巧张伟忠的孙子正在一旁哭闹,说变形金刚不好玩,汽车人断了条胳膊,张伟忠的外孙女却跟张学琪说:“妈妈,妈妈,哥哥把变形金刚弄坏了,他是个坏孩子。”
一句话,惹得老张孙子张开大口,泪腺开闸放水,嚎啕大哭。一家人又去哄他,好不容易将他哄好,张学明就开始修变形金刚,又是拿胶粘又是拿布贴的,半天没修好,觉得自己在众人面前失了脸面,把气撒在变形金刚上,拿起来摔在地上,一声脆响,变形金刚成了碎片金刚,张学明气愤不已:“谁买的,质量这么差!”
张伟忠随口说:“保姆买的,这不过年吗,想给孙子一个见面礼。”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旁边的张学琪说:“孙子有变形金刚,孙女就没有了吗,买个毛毛熊也是好的呀。哦,对了,我家的是外孙女,当然没有。”
说完斜眼看着厨房,看见的只是小保姆忙碌的背影。
这话惹恼了张伟忠,对着张学明和张学琪破口大骂:“干什么,你们这是干什么?你们是想针对她吗?”
想继续骂,却骂不出口,不知道怎么骂,也不知道骂什么。张伟忠盯着儿子张学明说:“那味儿是什么味儿?菜味儿,我喜欢闻,那是忙活了一天身上才有的味道,要不是为了伺候你们,她身上也不会有那味儿。”
一家人都愣在那里,孙子和孙女安静下来。年夜饭没吃完,一桌菜也没怎么动,有鱼有虾,还有蒸螃蟹。春晚都没还看,赵忠祥和倪萍还没喜气洋洋地向全国人民恭贺新春呢,张学明和张学琪又拖家带口地走了,留下一地的碎片金刚。
第二天小保姆买来502胶,想把碎片金刚重新粘上,可怎么粘都粘不好。张伟忠走过来说:“你负责收集碎片,我负责粘。”
一个上午的功夫,碎片金刚又成了变形金刚,只是没之前挺拔威武了,浑身湿湿嗒嗒,断口处也粘得歪歪倒倒,稍一用力,又会成碎片金刚。小保姆颇为自责:“那人说男孩都喜欢这个,我就买了,要不我重新买一个。”
又蹲下来,拾地上的残渣,边拾边说:“过完年,我就走吧。老张,这个年你没过好,是我的错。”
张伟忠知道她听见张学明说的话了,劝她:“你别往心里去,过完年,我给你涨工资。你拿这儿当家,以后的活,咱俩一人一半。”
小保姆这时眼睛透亮,眼珠子一动一动的,她的眼睛突然有了欲望,有了想法,她想把张伟忠装进眼睛里,张伟忠也不是木头,知道女人的眼神意味着什么,但张伟忠比她大二十岁,不敢往深处想,红着脸离开小保姆的视线。
正月十五,张伟忠又打电话给儿子女儿,来家过个元宵。儿子女儿非但没来,还在电话里把老张数落了一顿,年三十晚上老张太不给他们面子,为了一个小保姆,竟然和儿子女儿翻脸,说着说着张学明激动起来,在电话中说:“爸,你要是觉得她好,你就跟她过。”
知道他这是气话,张伟忠撂下电话,叹了口气,打开电视看春节特别节目,电视上喜气洋洋,家里却冷冷清清,一点过节的气氛都没有。小保姆看着有点发蔫的老张,削了个苹果,切成月牙形,插上牙签,拿起一块递给张伟忠,自己坐在老张身边,盘着腿坐在沙发上,她和他之间早已没了主仆的意识。小保姆自己也吃了块苹果,问他今晚想吃什么,张伟忠说老样子,老样子其实没有什么具体的老样子,小保姆做什么,他就吃什么,根本没有所谓的“老样子”,也许在张伟忠的潜意识里,小保姆无论做什么菜在他看来都是“老样子”。
小保姆站起身,趿拉双毛拖鞋,走近厨房,拉开冰箱,从里面拿出一卷银丝面,她跟着电视里教做菜的节目学了意大利面的做法,把面条下锅,不能煮烂,也不能太硬,要保持面条的劲道,估摸着时间差不多的时候,用筷子提着一根煮熟的面条尝了尝,不硬也不软,刚刚好。把下好的面条沥干,分别装进两个镶着银边的浅盘子里,这是她去超市特意挑选的两个盘子。洒上花椒盐、食用油、白胡椒面和西红柿酱,摆上烫好的西兰花,老张不喜欢味精,所以她不放味精,从橱柜里取出刀叉和高脚杯,又从冰箱里取出一瓶红葡萄酒,一切准备妥当后,对坐在客厅的张伟忠说:“老张,把客厅的灯关了,再把电视关了。”
张伟忠下意识按照小保姆的吩咐把灯都关了,看见小保姆稳稳当当地托着两个盘子,倒好红葡萄酒,点上事先准备好的蜡烛,一共三根,中间那根最高,两边都一样高,烛光映照在两个人的脸上,这使得他们的脸色都一样温暖了。
小保姆抖着声说:“老张,今天过个不一样的元宵。”
小保姆觉得自己的脸正在燃烧,她不知道此时此刻应该说什么,对面的老张正火辣辣地看着自己。老张是愉悦的,因为他很快就把面条吃了下去,心情不好的人是不会吃这么快的。老张只好等着小保姆吃完,他在等什么呢,他也不知道自己等什么,他只知道他要看着小保姆把面条吃完。但小保姆今天似乎有意把面条吃得很慢,几乎是一根一根慢慢挪进自己的嘴里,都快半个小时了,她还没有吃完。张伟忠也不催她,无所事事中举起面前的盘子,伸出舌头把盘子舔了个遍,原先残留的西红柿酱黏在他的脸上,成了一个大脸猫,小保姆笑得差点儿呛着,伸出手替他擦净脸上的酱,这是她第一次摸张伟忠的脸,第一次和他有肉体上的接触,她紧张不已,知道今晚可能会有事发生,她想不管发生什么,都是好事,也许是两人关系进一步的拓展和巩固。她无法断定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老张的,老张喜不喜欢自己呢,应该是喜欢的吧,也不一定,也许他只是寂寞,也许他只是把自己当成了他的另一个女儿。
小保姆吃不下了,剩下半盘面条,对面的张伟忠问:“是不是吃撑着了?”
不等小保姆回答,张伟忠把她的盘子端了过来,自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看着这一幕,小保姆突然觉得老张就是个小孩,一个还没长大的小孩,他需要女人的照顾,需要女人的呵护,她已经照顾他好几年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内裤袜子放在哪里,她知道;他不知道自己皱巴巴的毛巾已经到了该换的时候,是小保姆帮他换的;他不知道家里的电卡水卡放在哪里,他甚至忘了该如何缴费。
烛光还在跳跃,三根蜡烛已经燃到一半。面条下肚,蜡烛变短,时间在变化,岁月在流淌,没有变化的是两人的脸色都被烛光映照得暖洋洋的,两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灿烂而又纯真,似乎已经跨越年龄的障碍。刚刚那晚吃剩的面条竟然被老张毫不犹豫地吃了下去,他竟然不嫌弃她,不嫌弃她是个只读到初二的农村女人。
小保姆突然泪眼婆娑地望着老张,老张一愣,说你别哭,别哭呀,是不是受什么委屈了。赶紧起身找面纸,小保姆第一次反驳他:“我才没有哭呢,我这是笑。”她脑子里正在快速查询应该用一个成语形容她此时的心情,她突然恨自己没有文化,她恨自己这么些年应该多读点书的,她想到自己这么些年应该给自己充充电的。用什么成语呢,春晚上那么多喜气洋洋的成语都上哪儿去了,那么多吉祥如意的话都哪去了,她想不起来,她实在想不起来,倒是老张帮她想起来了,老张说:“嗯,你这是喜极而泣。”
对,是喜极而泣,这成语太贴合了,她感激又动情地看着老张,老张咂吧着嘴,似乎意犹未尽,一仰脖把红酒灌进肚子里,小保姆说你慢点喝,又没人和你抢。她有点责怪他,怪他应该敬她一杯的,自己照顾他这么些年,难道一点感激之情都没有吗?
老张指着自己的肚子,把毛衣掀了起来,露出白花花的肚皮说:“没吃饱,还饿着呢,晚饭就是面条和红酒吗?”
小保姆问:“那你还想吃啥?”
张伟忠说:“那还用问,鱼呀,还有白米饭。”
小保姆只好重新钻进厨房,起锅烧油。她听见拖鞋摩擦地板的声音,和以前不一样,比以前慢,比以前有节奏,比以前有顾虑。脖子后面热乎乎的,似有一股热浪扑在她脖子上,弄得她痒痒的,热浪就是老张,屋子里除了她和老张,还会有谁呢?小保姆被这股热浪紧紧包裹着,她开始出汗,开始象征性地挣扎,她的胳膊细如竹竿,根本拧不过她的老张,她说:“老张,你喝了酒,你喝多了,你该去休息。”
老张不说话,这股热浪的温度越来越高,她忽然想起之前的疤脸,这是男人动情时或者欲望达到顶峰时所产生的不能自已的行为。小保姆有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以及这样的状态下发生。男女之事应该是浪漫的,应该是温馨的,面前不应该有油锅和鲫鱼,应该是床铺和两人的耳鬓厮磨,她抗拒挣扎,用细胳膊保护着自己。
后面的热浪把煤气灶关了,油不炸了,火不燃了,热浪将自己的脸紧紧贴在小保姆的脸上,耳鬓厮磨就出来了,一个条件达到了,小保姆的脸也烫了,身子也软了。热浪忽然将她抱了起来,快步走进卧室,像个土匪似的把她扔在床上,热浪的床软乎乎的,整个人一下陷了进去,那两个条件一前一后都达到了,小保姆不再抗拒,她想起前几天帮老张洗的内裤上有他的体液,她惊叹老张竟然还像个小伙子一样会有梦遗的现象发生,小保姆忽然感到十分欣慰,这欣慰好像是来自身体的最深处,来自一个女人的梦想,她确定自己有梦想,梦想到底是什么呢?
就在那股子热浪不问青红皂白喘着粗气把她扒了个精光的时候,小保姆忽然捧起热浪的脸,她仔细端详着他,他年轻时候定是个帅小伙子,浓眉大眼,现在也不差,小保姆脑子突然蹦出一个词:气宇轩昂。她笑了,哭了,她终于想起一个成语,任由那股子热浪在自己的身上游走。他太坏了,他是个坏蛋,他年轻时候一定玩弄过不少女人,他知道该向哪里进攻,该向哪里打游击,小保姆早就招架不住他的进攻,防守是徒劳的,简直是无用功。
小保姆干脆主动起来,握着热浪身上最重要的器官,她要把热浪送进去,送进自己的体内,只有热浪能帮她唤醒自己的梦想,当热浪真的被送进去的时候,小保姆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梦想就是生一个,她不知道该用什么短语,就用最通俗易懂的语句吧,没错,生一个,她要生一个。小保姆配合着热浪,两条被杀鸭子的说成分的很开的腿紧紧裹挟着热浪,她怕热浪跑了,怕他的温度忽然降低,她睁着两眼死死盯着热浪,不容许他有半点的偷懒和耍滑,这事是神圣和庄严的。以前听她的室友说过,最容易怀孕的姿势就是趴着,把自己的屁股撅得高高的,是的,趴着,以前和疤脸在一起的时候就是这么怀上的。
小保姆调整好姿势,以一种最原始最野性的姿势趴在床上,热浪又一阵阵袭来,小保姆迷糊了,颤栗了。小保姆浑身像过电一般对身后的热浪说:“老张,你这个坏东西,你是最坏的男人。”
小保姆说:“老张,你不是坏东西,你是男人。”
小保姆说:“老张,你是个彻头彻尾的男人。”
小保姆说:“老张,你这样对我,不怕我赖着你吗?”
小保姆说:“老张,我突然想到一个词。”
身后的热浪问:“啥词儿?快说!”
小保姆说:“老来得子。”
今天是年三十,弘阳小区的天空上正绽放着无数的烟花,空气中弥漫着烟花的烟火味儿。张伟忠正等着他的一双儿女上家里过年,儿女答应过他的,今晚肯定来。他已经想不起他的儿子女儿有多久没上家里过年了,他有件大事要向儿女们宣布,他要和照顾他十年的小保姆结婚,他要和她成为合法夫妻。
小保姆做了一桌子的菜,以鱼为主,象征着年年有余,这是张伟忠要求的,他们一家都不怎么吃肉,吃鱼才是最科学最合理的。小保姆有点紧张,她就要嫁给大她二十岁的张伟忠了,她喜欢他,爱她,她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热浪”,这是只有他俩才知道的秘密。
还有个秘密呢,小保姆三十五岁的时候,和老张确认了关系,到了四十岁,肚子终于有了反应。这是好不容易盼来的,她要生,要爱,虽是大龄产妇,她也要把属于她们的孩子生下来,这个秘密只有小保姆一人知道,她要在这个喜气洋洋的氛围里把这个秘密告诉老张。
张学明和张学琪都来了,他们的儿女也都大了,不喜欢变形金刚了,喜欢小霸王学习机,小保姆给他俩每人各买了一台,张学琪和张学明说:“家里买过了。”
众人入座,小保姆把做好的菜一个个端上来,桌子顿时热气腾腾,张伟忠已经很久没这么高兴过了,小保姆端完菜就回了屋,她突然不习惯有这么多人在这间屋子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习惯这间屋子里只有她和老张,一下来了这么多人,让她很不习惯,让她觉得其他人都是多余的。
张伟忠把她叫了出来,让她坐在自己旁边,先问她喝不喝白酒,小保姆说不喝,又问她喝不喝红酒,小保姆说不喝。张学琪看着她:“大过年的,喝点儿。”
小保姆点了点头,张伟忠就给她倒了半杯红酒,叮嘱她慢慢喝,就喝这么半杯。小保姆感激地望着他,这时张伟忠像个大家长一样,伸出手掌往下压了压,清了清嗓子:
“大家安静一下,听我说,今天有件事要向大家宣布。”
看一眼小保姆,小保姆把头埋了下去,等着张伟忠说出那件重要的事。这时外面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响了一轮又一轮,张学明的儿子又闹着去楼下放鞭炮,张学明就吼他儿子:
“听爷爷说话,说完再去放。”
张学琪的女儿也跟着闹起来,要去楼下放烟花,张学琪没办法,只得带着女儿去楼下放烟花,也把张学明的儿子带了下去。张学明问张伟忠:“爸,你说,啥事要宣布?”
张伟忠自己喝了口白酒,耷拉着眼:“等学琪上来再说。”这么重要的事,他当然要等儿子女儿到齐他才宣布。
张学明就和自己的妹夫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起酒来,喝到春晚准时准点地开始,张学琪带着女儿和张学明的儿子进了门,三人一身的烟火味儿,张学琪去卫生间分别给两个娃洗了脸,看见女儿的袜子脏了,就把她袜子脱下来,给她洗了脚,又用一块蓝底白花的毛巾给她擦了脚,小保姆看在眼里,没说什么,这是张伟忠的洗脸毛巾,张学琪不知道,她很久没回家了。
张学琪重新入座,忘了张伟忠刚刚要宣布什么的事,倒是她自己有件事要说,她问:“爸,你手里现在有多少钱?”
张伟忠一愣,不是愣张学琪要钱的目的,而是愣他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少钱,转头问小保姆,小保姆从卧室拿出存折,看一眼说:
“有二十六万。”
张伟忠又一愣,他没想到自己竟然有二十六万,怎么就有二十六万了,这是小保姆当家当的好呀,张伟忠和她相视一笑。张学明和张学琪笑不出来,这一幕太让他们震撼了,一个保姆,怎么会让她随便进户主的卧室,一个保姆,怎么能随便拿户主的存折?
张学明立马把存折夺了过来,颇为语重心长地说:“爸,你可得把存折管好。”
张学琪也帮着腔:“这年头人心难测,防人之心不可无。”
这话是说给小保姆听的,话里的意思也让张伟忠听出来了,他不想发作,儿女好不容易回趟家,他真的不想为这事和儿女们发火,过年图个喜庆,不想鸡飞狗跳。
张伟忠好不容易把性子压了下去,问张学琪:“你要钱干什么?”
张学琪看着自己的丈夫,转头对张伟忠说:“爸,实话跟您说,我想买套房,离女儿上学近点儿。”
又说:“我可以打借条。”
张伟忠有顾虑,借了,怕小保姆有想法,毕竟这么些年都是她在打理家里的经济,再说这钱是留着和她过日子的,不借,又怕女儿不高兴,哪有当爸爸的对女儿的事袖手旁观的。
张伟忠试探着问:“借多少?”
张学琪说:“有多少借多少吧。”
意思是二十六万全借给她,张伟忠手指插进脑袋里,一头的白发被他搅得像稻草窝,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识问身边的小保姆:“借不借?”
小保姆说:“借,肯定借。”
张学琪看她一眼,不说话,等着张伟忠给明确答复。谁知张学明跳将起来,指着小保姆的鼻子吼道:“你说借就借?你谁呀,你是户主吗?钱是你的?”
一连串的话打得小保姆不知如何应对。张伟忠这时拼命按捺着自己身上的一股邪火,让张学明少说两句。房间里的气氛突然冷冰冰的,谁都不说话,小保姆起身回自己卧室,关上门,趴在窗台上看外面的烟花。她听见门外传来争吵声,那是张学琪的声音,正在骂他的哥哥,说张学明这么些年没为家里做过贡献,只知道让张伟忠给他打钱,要钱干什么呢,说是股票亏了,让张伟忠解个燃眉之急。
听妹妹说这话,张学明的火一下子窜了上来,指着张学琪骂道:“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我能跟老爷子借多少钱,也就五六千,你呢,你倒好,张口就是二十六万,你当老爷子开银行的。”
坐在椅子上喘气,点上根烟,吧嗒吧嗒抽起来,张学琪在家横惯了,哪能受得了这种欺负,开始翻旧账:“你才吃里扒外呢,你结婚时候老爷子出钱出少了?你生你家娃时老爷子出钱出少了?”
指着自己嫂子:“你手上带的铂金戒指,是老爷子掏钱买的,当时你过生日,你男人没钱,问老爷子要钱,你男人就是个出租车司机,摆什么谱!呸,什么玩意儿,养不起老婆就别娶老婆。”
张学明把烟头扔在张学琪脸上,迸发出火星,烟头掉在鲫鱼汤里。做妹妹的和当哥哥的打了起来,张学琪的头发成了鸟窝,张学明的眼镜也找不到了,他儿子哇哇大哭,谁都哄不好。张伟忠急了,示意小保姆哄他,小保姆只得拿出几年前的变形金刚去哄,他看都不看,一巴掌打在地上,彻底碎了。
这时电视里响起赵忠祥和倪萍的声音:“在这万家团聚、辞旧迎新的时刻,我们向全国各族人民拜年了,祝大家春—节—好!”
电视里锣鼓喧天,张伟忠的家,狼藉一片。张伟忠瞧着满屋子的狼藉,说不出话来,他觉得什么都变了,又什么都没变。
事后,小保姆和张伟忠一道收拾好屋子,张伟忠说等民政局上班,两人就把证领了。小保姆说:“你想好了吗?你还没和他们说呢。”
张伟忠说:“早就想好了,不用和他们说了。”
两人坐在一起吃着年夜饭,小保姆说:“老张,我想喝两口。”
老张说:“那你可不能贪杯。”
小保姆说:“现在你可以管管我,等领了证,就是我管你了。”
老张说:“要管,你可得好好管。”
小保姆说:“老张,我今晚想贪杯。”
老张说:“贪就贪吧。”
小保姆说:“我喝多了,你把我抱上床,你不会抱不动吧。”
老张说:“抱得动,抱得动,老当益壮嘛。”
小保姆笑着说:“真的是老当益壮,你知道吗,你又要当爸爸了。”
说完,小保姆把老张杯子里的五粮液一饮而尽,差点吐出来,双腿开始打飘,已经站不稳了,老张只得把小保姆抱上床,小保姆很快打着轻鼾睡着了。他又要当爸爸了,真好,他希望是个女儿,不,生个儿子吧,还是女儿吧,因为女儿贴心,不不,还是儿子好。他看着酣睡的小保姆,她早就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了,她已经可以决定老张经济的去向了。
张伟忠回到客厅,看着满桌的菜,都是小保姆做的,他尝了尝红烧鲫鱼,又喝了口鱼汤,鱼汤里还有截张学明丢弃的烟头,拾起一看,中华牌,可不便宜。拿了把汤勺,把表面被烟头污染的鱼汤撇了去,他舍不得倒,舀一勺鱼汤,味儿没变,还是那么鲜,自言自语地说:“丫头熬汤就是好喝。”
自己自斟自饮,喝了半斤五粮液,酒配着小保姆做的鲫鱼,也是人间美味。吃着喝着,和电视里的舞蹈演员一起跳舞,别人转圈,他也跟着转圈,别人踢腿,他也跟着踢腿。嘴里一边嚼着小保姆做的鲜鱼,一边手舞足蹈,电视上演着小品,他哈哈大笑;说一段相声,他也哈哈大笑。
忽然张伟忠的脸憋得通红,双手交叠捂着自己的咽喉处,钻进厨房找醋和馒头,半天寻不着,又急忙冲进卧室,把小保姆唤醒,张伟忠指着自己咽喉,嗯嗯啊啊说不出话来,指着桌上的一摊鱼刺,小保姆吓坏了,知道他是被鱼刺卡了,赶紧打电话给张学明和张学琪,兄妹两个都没接。
等到120赶到的时候,张伟忠的脸已经憋得青紫,眼里只剩下眼白,救护车呼啸着赶往医院,时间就是生命,小保姆急得直哭。这时救护车司机突然骂了起来:“操,大过年的搞什么?”
这是去医院最近的路,前面堵得水泄不通,连个蚂蚁都走不过去。司机急得满头大汗,车上有两个男医生,跳下车,取出担架,把老张放进去,两人抬着他奔向急救中心,哼哧哼哧到达拥堵的源头,看见两个出租车司机正跟那儿打架,其中一个司机身旁站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手上拿着小霸王学习机,正跟那儿哇哇大哭。
张伟忠双目紧闭,呼吸器卡在脸上,脸都憋得变了形,好不容易被抬进医院,马不停蹄送进急救室。小保姆后脚跟进医院,也满头大汗,头发和脑门贴合在一起,身上只剩一件棉毛衫,紧贴在身上,小保姆听见身后有人问:“你怎么在这里?”
回头一看,是张学琪,张学琪刚刚和张学明打架的时候,小拇指骨折,上医院来拍个片子。
小保姆指着急救室的门,气喘吁吁地说:“你爸,你爸被鱼刺卡住了。”
张学琪愣在那里,接着问:“没什么事吧?”
小保姆:“我不知道,不知道。”
张学琪说:“应该没事,被鱼刺卡住又不会送命。”
又看着小保姆问:“那存折密码你知道吗?”
小保姆没理她,她又问:“哎,问你话呢。”
这时外面的烟花无比绚烂,璀璨着整个天际,只是这璀璨稍纵即逝,伴随着烟花的绽放,象征着辞旧迎新的钟声就要响起,春晚节目主持人一脸喜气,正异口同声地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急救室的门已经打开,小保姆看见老张双眼紧闭,他的脸上没有呼吸器,医生刚想和她说些什么,她双腿一软瘫在地上,低着头,胸脯一起一伏,眼泪打湿了面前的白地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