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亲卫冲进将军府时,我刚乘了花轿转过街角,堪堪遮住下巴的鸳鸯盖头如血一般染红双眼。那一年我嫁了人,那一年我被抄了家。
圣旨与我的花轿同时被送进瑞王府,阖府上下跪地叩首谢罢隆恩,瑞王爷起身挑开我的盖头,那天风轻日暖,温温柔柔的光亮从他身后照来,我眯起眼睛打量我的夫君,眉眼俊朗,微抿唇角好似在笑,声音却凉凉的说道:
“谨遵皇上旨谕,断了瑞王妃的一双腿筋”。说完转身向后院走去,望着他的背影我以为这是皇帝留我活口的条件,直到第二天另一顶花轿欢欢喜喜地抬进王府时才明了,我不过是瑞王用来保护他心上人的棋子。
父亲是本朝将军,上一次战役中被发现通敌叛国,众臣奏本皇帝即刻下旨斩立决。我去见他最后一面时,他告诉我说他这辈子只做过两件最正确的事,一是娶了我的母亲,二是把我许给瑞王。毕竟皇帝株连九族时不会真的杀了自己的弟媳。我知道父亲一介武夫,没什么弯弯绕的脑回路,能保全我的性命已是他这辈子最伤脑的事情了。如今我虽然只是一颗棋子,但父亲的愿望仅仅是我能活下去。
瑞王在与我的新婚夜里没有来看我,却在与心上人的洞房之夜时来找了我。彼时我正在秋水斋里养腿伤,这里离着瑞王寝宫很远,任谁也想不到他会来,所有人都很慌乱,只有他高高在上地看着我,轻声说:
“这辈子,我们就这样吧”。
我不懂他在说什么,却看得清他眼底的冰凉,没有情愫没有温柔。那天之后他偶尔会来秋水斋住上一晚,与我下下棋喝喝茶,很少说话,幸好我也不喜闲聊。那时我常想,如果这就是他所谓的一辈子,也挺好。
府里的木匠为我做了轮车,闲极无聊时,樱红会推着我在院子里转圈。我自幼母亲去世,父亲又常年出征在外,一直被寄养在山上师父那里,所以很多京城旧事都是樱红讲给我的。
“咱们的新夫人叫孟欣淑,是孟文丞相最爱的小女儿,温柔美丽,多才多艺,如果不是因为和瑞王两情相悦,恐怕早已入宫为妃了。但那完全是因为京城里的人没见过小姐您的美貌与才艺,否则提亲的人要从将军府排到边塞去了。”我笑着问她孟王妃为何没有与我同时入府,皇帝当年赐的平妃。樱红小声嘀咕:
“因为将军叛国,瑞王也受到牵连,皇上告诉王爷瑞王府上下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所以...”
“所以我这个罪臣之女受点惩罚是应该的。”我替樱红把后面的话说了下去。倒是没什么怨言,如果不是与瑞王的婚约,我可能早如父亲那般身首异处。现在虽不能走路,可是命还在,我的夫君也愿意与我举案齐眉,这一生不算太悲凉。
腿伤养了三四个月,已经没有痛感,樱红趁着天气好推我去王府花园看新海棠,朱红粉白,簇满枝头。将将转过长廊时碰到衣袂飘飘的孟王妃,她有些错愕地看了我一眼,又低头看一眼我的腿,微微福礼,没多停留就走了。留我在原地愣怔良久。
因为孟王妃的敬而远之,我再未去过花园,专心地在秋水斋养起了金丝雀,那是瑞王被一个小贩纠缠得心烦,索性买来给我当做生辰礼物,连我自己都记不清的生辰。知道无法拒绝,就只能小心饲养着。小家伙通身雪白,只有嘴巴和爪子肉粉肉粉的,叫声婉转十分可爱,又很喜欢给自己梳洗羽毛,所以我只得整日坐在笼子旁给它换水。
小的时候在山里,师父常年闭关,我总觉得很孤单。直到有一年来了个拜师的孩子,有他陪着的那段日子,我过得倒是挺开心。就像现在这只小雀儿陪着一样。不禁又想起我五岁那年,母亲死于难产,奶娘说是一个很好看的男婴,如果能平安降生,一定会像我和小雀儿这般玩耍。
九月中旬,秋阳刺目,天高气爽。我和孟王妃同时被诊出喜脉,太医说两个孩子说不准会同一天降生,瑞王欢喜地将我从椅子中抱起来,笑得像个孩子模样。这大概就是天意吧,本来还心有不忍,不过既然老天想帮我,那就再没顾忌了。瑞王仍将我紧抱在怀中,满是笑意的眼睛仿佛一个深潭,将我吸进去,终此一生,我都无法走出那片波光粼粼。
刚入冬就下了几场大雪,天寒地冻的,而我自幼畏寒,樱红燃了十几个火盆放在屋子里,瑞王每次来看我,都要嚷嚷热得受不了,却又不肯让下人撤掉几个,那时我一直嗜睡,懒得理会他。整个王府都在为两位王妃的安胎忙前忙后,连丞相夫人也三不五时地来王府送安胎汤。这几天听说孟王妃孕吐很严重,以前不曾来往,但现在总该去看看人家。樱红问我要不要带些补品过去,我摇摇头,这时节送东西会给小人留下可趁之机,两手空空不好看却省去很多麻烦。孟王妃的饮绿轩离瑞王寝宫很近,估计我这边刚到瑞王那里就已经听说了。樱红推我进到孟王妃休憩的小厅,见她正微蹙着眉斜靠在暖榻上发呆,听见响动回转眸子看清是我时,微微地笑了下。相比于我穿着厚厚的锦丝袄又围着毛茸茸的兔毛披风,她仅穿一身红缎棉裙,袖边领口一圈白貂绒,趁得小脸白皙透亮,虽然已有身孕却很瘦削,温柔秀气得像个未出阁的小姑娘,也难怪瑞王一直视若珍宝。
我们还没说上几句话,瑞王就来了,厚厚的毡帘被下人挑开,孟王妃起身迎了上去,我坐在椅子上抬头看到瑞王一只手臂环住孟王妃在怀里,另一只手还端了一碗冒着热气的汤汁。瞥见我端坐在椅子里,也没有意外的神情,看来早有人告诉他这边的动静,两人低语一番,孟王妃脸颊微红地转身对我表示歉疚,我给瑞王问了好就让樱红推我回秋水斋。晚上的时候瑞王来找我下棋,问我白天那么有闲情为什么不去书房看他,我懒得回答他,低头认真地研究棋局。黑子已经显出颓势,不禁有些苦恼这局又要输了,白棋却迟迟没有落子,抬头看了一眼瑞王,竟看到他来不及收回的一脸深情,出声提醒他时,执子的右手被一只大手包裹住,干燥炙热,仿佛不小心将手伸进碳炉里,我试着抽回来但没有得逞,便不再挣扎。他握着我的手说了好多话,我没认真听,只觉得脑子乱哄哄的。一手收拾棋盘一边推说困了,他站起身盯着我似乎看了很久,我像鸵鸟一样低着头数棋子,这情景直到他离开,才像是将一盘死棋局推散。
隔了几天下人传报,丞相夫人来看孟王妃时给秋水斋送来一些燕窝,大概是因为我去探望过孟王妃。樱红说丞相夫人念我没有娘亲,慈爱病发作。小丫头从我回将军府起就伺候着,说话没轻没重的习惯了。我怕被外人听去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教导她要学会丞相府的礼尚往来,遂命她将燕窝分一半给孟王妃送去,这样好过我准备的礼物被人做手脚。当时一再叮嘱樱红不要让燕窝过其他人的手,务必亲自送到,结果还是出了纰漏。
当天傍晚樱红正在为煮焦燕窝而懊恼,我在一旁劝她,瑞王突然推门而入,连通传都没来得及。我迷茫地看着浑身戾气的他,山雨欲来风满楼,这是有大事发生了。我等着他发作,他却转眼看到了焦糊在碗底的燕窝,扬起衣袖将碗挥落到地上,看到他的手我突然想起那天晚上他絮絮地对我说人生不该只有沉重的回忆,前路漫漫两个人可以一起走,才不会觉得孤单,还说要与我白首。此刻看着他黑沉的眼底,我有些瑟缩,又有些犹疑地问:
“三个人怎么一起白首?”他被我问得一愣,但只有一瞬,又恢复到之前倨傲的样子,说出的话也让人心寒:
“你也有了身孕,为何还不放过欣淑?”看着我满脸的疑惑,他也迟疑了一下才问我:
“你不知道燕窝有毒?”
原来是燕窝出了问题,我摇摇头告诉他燕窝是丞相府送来的,我还没碰一下就给孟王妃送过去了,说罢不再理他,吩咐樱红推我到床边从棉枕下取出小木盒,递给他,脑袋里全是他昨晚满目深情的模样,忍不住又抬头看他,温柔不复,只余冰凉。
“这是皇上当年赐给我父亲的还魂丹,虽不能还魂却能解毒,我不知孟王妃和燕窝怎么回事,但希望能保住孩子,孩子是无辜的。”本还想再说点什么,但他已接过盒子匆匆离去。瑞王走之后我在想,如果樱红没有烧焦燕窝,我会怎样,他又会怎样呢。
还魂丹起了作用,孟王妃和她的孩子都保住了,却没有人追究毒燕窝的来龙去脉。自那天之后瑞王变得很忙,再没来过秋水斋找我下棋,听说偶尔闲下来也会寸步不离地陪着孟王妃,这般境况竟让我觉得十分心安。
天越来越冷,运给秋水斋的碳却越来越少,樱红去闹过几次,非但没人理会,后面干脆不给送了。我虽畏寒但是心底也有气,不想听那些下人的污言秽语,一直在强忍着。春寒料峭,比隆冬还要冷,小金丝雀被冻得在屋子里盘旋,偶尔还要缩在我怀里瑟瑟发抖。那时我每天都在企盼日子能过得再快点。
转年五月的时候,小金丝雀已经学会飞到王府外面衔些花草回来逗我开心,等我的孩子出生,不论男孩还是女孩,都给他取个乳名叫雀儿吧。可能怀孕的缘故,我总能想起以往在山上学艺的时候,师父告诫我,学些轻功能自保就好。师父在我心里就是天神一般的存在,所以言听计从。反倒是后来上山的那个孩子,得到了师父很多的武学真传。我很喜欢我的师弟,对他一直照顾有加。师父唤他明庭,我也跟着唤他明庭。等到师父云游的时候,我就给他煮香香糯糯的米粥和清清脆脆的萝卜菜,偶尔还会偷师父埋在后院的甜酒给他喝。那两年无论做什么,只要知道明庭在等我,我就会热火朝天。一直到他下山那天,我都还在叮嘱他回家看完父母就赶快回来喝粥。可是从清晨到日落到月牙高挂我都没有等到明庭回来,那一锅凉粥被我倒掉了,后来的我也再不煮粥。
临盆那天夜里,雨下的有点大,太医推算的日子没有错,我和孟王妃同日产子。瑞王没有来秋水斋。听说在孟王妃那里。樱红劝我别难过,我看了稳婆一眼,点点头,然后陷入昏迷。醒来的时候身边只有樱红,端着汤汁一面喂我喝一面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她说王爷夜深时候来看过我,还抱了抱小郡主,她还说孟王妃生了个小王爷,但是娇娇气气的一直哭。我嫌她有点吵,摆摆手让她下去歇着。可是身体又乏得睡不着,迷迷顿顿了好久,竟然开始做梦,梦里那个娇气的小王爷一直奶声奶气的问我,为什么不抱抱雀儿,让我觉得很奇怪。被樱红推醒时发了满身的汗,脸上还有些未干的泪水。樱红问我是不是做噩梦,我扯谎说想娘亲了。
两个孩子满月那天,瑞王派人来传信说今天皇上携百官到瑞王府吃喜酒,让我带着小郡主去前厅准备好。那是我双腿废掉后第一次出现在王府前院,也是瑞王一家人第一次齐齐整整地坐在一起,看着孟王妃怀里的小王爷突然想起之前的梦,觉得有些好笑。大概察觉到我的眼神,孟王妃抱着孩子走了过来,
“还是托姐姐的福,才保住这个娇气的臭小子,啊对了,王爷说皇上给小家伙赐名子宸呢。”说完温柔的笑起来,我瞥了那孩子一眼,眉眼确实很像瑞王,俊朗无双,和我梦到的样子不差分毫。
及至皇上入位,百官们才敢坐下来,女眷都坐在帘子后。眼看着瑞王一杯杯酒水喝下去,却一点醉的样子都没有。凝神细看下竟觉得他有点像明庭当年偷酒吃的样子,都怪这串珠的帘子晃来晃去,让我产生错觉,记忆中的明庭只喝一杯就会醉的。
串珠摇来摆去,思绪也恍恍惚惚飞到五岁那年,娘亲还在世的时候,经常把我抱在腿上,讲她是如何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受伤,如何被父亲捡回家,如何相知相爱。娘亲还告诉过我,父亲虽然功高盖主,可是他从来没有逆反的心,因为他真的很爱自己的国家,也十分敬佩自己的君主。父亲曾说过当今的圣上是最英明的君主,这句话小时候我不太懂,长大以后我虽然懂了却是如何都不相信的。
宴席上的一切发生的不算突然,燕尾形的飞镖在人群中飞来飞去,大群黑衣人从天而降手起刀落,除了帘子后面的女人和孩子,一个活口都不想留。眼看着皇上满身鲜血的倒下,接着是丞相孟文,再然后是一个又一个口口声声诉说忠勇的大臣们。那颗珠子终于不晃了,我看到瑞王的袍子上满是血污,孟欣淑尖叫着要跑过去,但被丫鬟们死死抱住。对于眼前的这一切我很满意。
这场酒宴惊天动地,皇帝和文武百官被刺杀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百姓们都说这下蛮夷想攻下国都简直易如反掌,不过万幸的是瑞王爷还有一口气。皇帝没有子嗣也没有其他兄弟,皇位不用说自然就会落到瑞王的手里。于是所有人都在揣测,这场杀戮会不会是瑞王的主意。当然这些流言我都不在意,我只在意该死的人是不是已经都死了。
燕子楼的左使来跟我汇报刺杀后的情况,金丝雀在屋子里盘旋一圈后落到他的肩上,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母亲曾是燕子楼的主人,执行秘密任务时受伤被我父亲救了回去,我在她死后接替她的使命,继续将燕子楼发展壮大。自燕子楼成型那天起每一任主人都会驯养一只金丝雀,小的时候母亲送过我一只,后来我上山追随师父就把它交给左使照顾,也就是眼前这只,已经很老了,要每天梳洗才不至于被人看出它零落的羽毛。我请求左使照顾它终老,大仇已报,没有什么再需要传信给燕子楼了,以后就全体听命于雀儿吧。
樱红推着我去看重伤的瑞王,他此刻虽醒着,却很虚弱,一眨不眨地望着我,眼睛里全是疑问和不解。我原本只是想去示威,却没忍住给他讲了这么多年我内心所有的不甘:
“我的父亲为这个国家忠肝义胆,结果就因为孟文的忌妒之心而丢了性命,他不过是在沙漠腹地走失一个月,回来就被戴上叛国的罪名。所有人都忌惮他,说他功高盖主,可那还不是因为你们太无能。这许多年来,父亲什么都不曾向皇帝请求过,卑微得连自己的妻儿都保不住。我的母亲不是难产,是丞相怕将军府有后,下手毒害了她们。这件事整个将军府都知情,却硬被父亲压了下来,因为那么鲁莽粗狂的人都知道,这是个圈套,只要他敢声张,下一个被害死的人就是我。父亲为了护住我,也为了护住这片国土和黎民百姓,全都默默的忍下。你们呢?你们连一个忠贞老将都容不下。我的家人就这样被欺侮至死,留下我在人世苟活,杀尽仇人再以命相偿,而你,不过是我做成这一切的垫脚石。”说到最后,终究没忍住吐出一口鲜血,外面碗碟碎了一地的声音,转头看到孟欣淑呆呆的站在门口,这次她没有发疯地想冲过来,就那么站着看着。我笑着擦净嘴角,不再看瑞王一眼,吩咐樱红推我回秋水斋。
那时起我就在等自己的死期,却没想到等来封后大典,不明真相的人们都在称赞瑞王英明,帝后感情令人艳羡。可只有我知道,无论是瑞王还是孟王妃,都不会放过我。
瑞王登基那天,繁复的宫装鱼贯送入秋水斋,紧接着就是瑞王的圣旨,这样说不合适,瑞王如今已是皇上,年号乾德,他是乾德帝了。宦官高声唱读圣旨一句一句说明因为是我先嫁入瑞王府,即使先帝曾赐婚平妃,也应由我为后,即刻入宫面圣,我知道该来的还是要来。从前在王府因为我双腿已废,免了很多宫礼,今天却强行被按伏在金銮殿上,抬头看到皇上和孟欣淑,竟开始觉得自己有些狼狈。皇上没说话,倒是孟欣淑也就是如今的淑妃先开了口,不复从前的温柔语调,声音里透着尖利:
“皇后娘娘凤体惨败,无法执掌后宫,皇上念及韩忠将军为国殒命之情,留其后位,打入冷宫,今生不复召见。来人,将皇后娘娘带入冷宫。”
望着面无表情的皇帝和满面讥讽的淑妃,二人坐在高位之上,金衣华服很是般配,不由得释怀。既然父亲平冤昭雪,母亲与弟弟的仇也报了,那么这一生无论是冷宫还是黄泉,我都应该无怨无悔,而不应该有所期待。
初入冷宫,燕子楼左使来看我,问我要不要一走了之,带我离开皇宫对于他来说简直易如反掌。可是雀儿还在这里,冷宫的日子是有一些寡淡,所以让他送一只金丝雀幼雏来,我要亲手调教后送给雀儿。
小郡主自我来到冷宫起就由淑妃抚养,被封为和颐公主,这样也挺好,她此时还小,不会有太多记忆和想念,好过在冷宫长大。
自那之后很多年我再未见过皇帝,也再未见过雀儿。淑妃,我后来倒是见过一次,仍旧那么美丽,大红色锦衣拽地长裙,金碧瑶在碧落髻间摇晃,没了从前柔和的气息,浑身透着雍容华贵,毕竟陪着皇上睥睨过天下。
那是乾德十八年,蛮夷来犯,太子子宸带兵前往,不料皇上突然旧病复发,当年的伤着实太重,太医们想破脑袋也没能挽救回皇帝的命,朝局动荡,内宫混乱,太子又出征在外,百官只好请命淑妃娘娘暂时维稳大局,下令和颐公主远嫁蛮夷缓和战事。当然这些都是淑妃讲给我的,那天她带着皇帝最后的懿旨和一杯鸩酒来冷宫看我,说完这些以后孟欣淑眼中有星星点点的光亮,仿佛溺水之人终于上岸。我趴伏在地上,听她冷冷的笑起来,开始时低低婉婉,后来竟上气不接下气,听着那刺耳的笑声有些烦躁,伸手去捧那杯毒酒却被孟欣淑拦住,她矮身与我对面,冷笑着说:
“不用急这一时,皇上反正在黄泉路上等着你呢。这冷宫让你那么不如意么?竟然急着去寻死?后宫的嫔妃们都说我狠辣无情,那是因为她们没有见识过你这般神情,否则早就吓死了。不过也是啊,你一直都是无情的,这么多年过去了,问也不问雀儿过得怎么样,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挂念,你分明就是个冷血的蛇蝎。”淑妃言辞尖利,一如当初将我打入冷宫时的音调。
“太子还好么?”我勉力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问。
“太子当然好,不过你没资格问,你还是多关心下自己的女儿吧。”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短促的笑了一声,继续说:
“可惜你再也见不到她了,十天前和亲队伍由京出发,现下怕是已经到了。”
“那就好,太子要什么时候登基呢?”双手轻扶跪坐在地上,双腿已经不疼了。
“韩云歌,你是不是觉得新帝登基就会大赦天下?所有人就会放过你?先皇他肯留下你的命是因为顾念韩将军,否则就凭你?杀了那么多人还安然无恙,你算什么东西?呵,我告诉你,太子昨日回朝,等下就是登基大典,而你等不到大赦了!”孟欣淑声嘶力竭,漏出讥讽的笑容。
登基大典既然能如期举行,我也就不怕什么了,起身握住那杯鸩酒,不去看孟欣淑愣怔的眼神,缓步走到窗边推开窗子,外面还黑蒙蒙的,丝丝凉气吹进屋子,前尘往事如风拂面。
“五月真是个好时节,不冷不热,就像明庭刚刚上山拜师时候一样,哦对了,淑妃娘娘还不知道乾德皇帝小名唤叫明庭吧?”看着孟欣淑迅速灰败的面容,终归有些不忍,这个姑娘没做错过什么,一直以来我想报仇的对象只有丞相孟文,但从我杀了她父亲那一刻起,便不得不提防着她。所以当年我让稳婆换了两个孩子,也就是说和颐公主才是孟欣淑的亲生骨肉。这件事乾德帝很早以前就知道,他一直纵容我,就像小时候吃光我做的米粥一样,我试过将米粥糊糊喂给野狗,差点被咬伤,有多难吃自不用说。明庭忍让我一方面念及师父的情面,另一方面也许是因为他想做皇帝。师父说过我命格过硬,将来必定母仪天下,明庭知道后回家就向我爹提了亲,我答应过明庭给他做皇后,所以当年杀死丞相孟文的时候我也帮他杀了先皇,
“你...你们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么......”孟欣淑抖着唇,瞳孔剧烈收缩,我知道她觉得我和明庭很可怕,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她没想到悉心养育十八年的孩子是我的儿子,至亲的女儿却被自己亲手给毁了,也想不到口口声声说喜爱自己的夫君一直都将她耍弄于鼓掌,我把这一切真相告诉她,不敢想象她要怎么支撑下去。看着踉跄远去的孟欣淑,神思有些恍惚,明庭期待这个皇位那么久,从十二岁开始就想着做皇帝,怎么堪堪在位十八年就坚持不住了呢?那年在山上他对我说,如果我不做他的皇后就打断我的腿,当时的我才8岁,不懂皇后和腿有什么关系,但是害怕被打断腿,只得忍气吞声地答应给他做皇后。转眼二十几年,我从来没有食言,可是明庭却伤了我的腿,于他而言,十几岁说过的话都不能作数吧。
金樽内的清酒红得透亮,远处传来击鼓声,登基大典已经结束。这一生虽然苦短,却了无遗憾,明庭下懿旨要我去陪葬,终此一生我都要做他的皇后,
记得那日红轿初入瑞王府,他抱我下来于我耳边轻声问:
“小云歌,你还记得我么?”我想着出门时将军府内的哀嚎声,强止住泪摇头说:
“不记得。”在家恨面前,儿女情长不过一场悲歌,他断我腿筋想与我得过且过,却拗不过我的冷漠,饮尽杯中酒,明庭,没了这一世,来生我定与你好好过。
一片漆黑过后突然有光闪现,睁眼见师父走近,忍不住出声询问:
“师父,我还没有死么?”
“回光返照罢了……”师父的回答不带一丝感情,一手遮住我的双眸,清清冷冷的告诉我:
“云歌,命运既然如此安排,你就别再留恋。雀儿我会照顾好,你要知道,明月不复再,彩云不须归。明庭与云歌这一世的缘分早已尽了。”
眼前繁花绽放,竹林清香沁体,十二岁的明庭对八岁的云歌说:
“云歌,你轻功那么好,如果有一天你不肯理我,我一定要断了你的双腿,把你留在身边。”
十八岁的明庭想陪在心爱的小姑娘身边,看云海和余晖,可是她眼中只剩仇恨,阴谋诡计,他都得陪着她演下去。
而三十岁的明庭只想好好抱抱他的小云歌,哪怕是在奈何桥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