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人管爷爷叫阿爹,管奶奶叫好婆。我的阿爹人比较高,瘦,黑,所以名字叫阿黑,这两个字他会写,因为家里所有的器具他都要落笔为记,免得借出去了别人不还,其他字他就不学了。他的腰有点弯,一只眼睛有点咪,一只正常,看人的感觉就像在举枪瞄准一样的。我的好婆叫茅云妹,姓名写出来感觉特别陌生,因为没人叫她名字,都叫她绰号~小辫子,估计刚嫁过来时候梳了小辫子。
孙辈当中,我的好婆应该是相对最欢喜我的,因为七十年代的江南水乡,作为祖母,最担心的是孙辈们在纵横交错的河道旁边的人身安全。几乎每年都会听说,哪家的孩子沉杀了,就是溺水而亡,所以我们很小就要学会游水,万一还没有学会,阿婆那是会操碎了心,必须随时保证孩子们在眼前。至于我么,只要有本故事书,在墙角看一天是没有问题的,不大存在一转身人就找不见的问题,其他孩子就难说了,所以对于我,好婆容易看管,觉得我乖,自然多一分欢喜。而我阿爹是不大欢喜我的,因为我下地干活实在不行,他喜欢干农活有模有样的孩子,而我干啥农活都是“渣”的,看样子就不顺,将来绝定是继承不了他的衣钵的,所以他就不大喜欢,当然,是相对不大欢喜,之所以讲相对,他绝对还是欢喜的,一次我急需用钱的时候,他居然取出一叠皱皱巴巴的钞票,估计不是他的全部也是大部,磨磨蹭蹭地塞给我。他是苦了大半辈子的人,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这是他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积蓄,少的可怜,准备自己后事的,要知道平时他最不愿意亲戚来,只为要招待吃喝,多花钱。如此节省到了吝啬的人,对我,居然能拿出一叠钱来,这让我每每想起,眼泪,无论如何都收不住。
解放前阿爹好婆还是有那么十几二十亩田的,应该是中农。有地痞流氓绑架我阿爹,叫他按手印让掉土地,他吓得要完全照办,而我好婆就是不让,宁可死也不让,后来流氓看看要弄出人命了,总算网开一面,留了几亩薄田,抢了大部,这样,就不至于没饭吃,后来到了解放,反而因祸得福,因为是贫农了,属于翻身的一类。
阿爹对种地是有瘾的,只要雨天不能下地,他就腰酸背痛萎靡不振,雨一停就急不可待的赶去地里,立即生龙活虎、精神百倍,典型的中国农民,勤劳节俭,胆小怕事,一辈子只要有地种,就心满意足,从来不想其他。好婆相对要厉害不少,至少绝不让人欺负,当然也不让阿爹欺负,只有她欺负阿爹,不过也是难得欺负欺负,毕竟对于从不反抗的阿爹,多欺负也没啥意思,反过来讲,也是阿爹实在软弱,她只好相对强悍。两个人总而言之,都是勤劳善良的中国传统农民,一生本分,省吃俭用,难得做件新衣服,一直压在箱子底里舍不得穿,直到去世,衣服还是新的,让整理遗物的我们,都是泪如雨下。因为善良本份,上天眷顾,两个人都活到了2005年前后,都超过了80岁,过到了很多年每天可以吃肉的日子,当然,即使可以天天吃肉,还是不舍得吃,每次只吃一两块,一碗肉炖了又炖,要吃好几天的,总之是善有善报了。人生最后,两个人都是高血压,也不愿意看病吃药,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脑溢血,一下子就去世的,没有受到太多离世前的痛苦。他们,在整个村子的同辈人之中,相对而言算是很有福气的,毕竟,还有不少人,像阿啪嗒、老哈渡,老那等等,以及好多记不太住的奇怪绰号的人,穷到把河里漂来的死猪捞起来吃的人,一辈子在农村的底层挣扎,改革开放前就去世了,没有活到天天可以吃鲜肉的日子。
写这篇文章,借此悼念一下他们,和我阿爹好婆一辈的,老老实实种地的农民,特别是那些没有活到改革开放的男人们和女人们,他们的的确确真的活在我的童年里,尽管除了我,没有人再会想起。